本书是一部风格独特的短篇小说集,收入《落叶缤纷》《大水》等27篇小说。作者以独特的笔触,生动鲜活地描绘了特色各异的多种生活画面,从农村原野写到政府机关,从僻地乡间写到大都市,故事的主人公有知识分子,也有乡民、军人,时间脉络上,从当今延伸到抗战时期。作品内容丰富而色彩斑斓,文字汁液饱蓄,既有生活的真实,又有唯美主义的追求。故事切入快、推进缓,收束利落,有一种徐缓有致的节奏、一种非常个人化的叙事风格,在温情的诉说中愈加突出鲜明。
刘致福,1963年6月出生于山东省威海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5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在《人民文学》《时代文学》《山东文学》《当代小说》等期刊发表小说、散文四十余万字,著有小说集《大风》、散文集《马里兰笔记》《冷峻与激情》《井台戏台》等。
001 油画
015 寻找惠兰
032 雷电波尔卡
050 闲章
067 落霞
082 大水
100 山歌
122 蜜月旅行
141 五月花开
159 四重奏
172 涧
180 出岛记
185 杏树
192 苦恋?玉镯
202 空巷
206 玩笑
210 晕眩
230 良宵
241 老歌
257 落英缤纷
291 蝴蝶
308 舞蹁跹
330 粮食
342 恋歌
354 夏夜漫长
372 河套
378 绿海?绿海
391 白花
400 秋雾
411 后记
序
张炜
如果没有灼热的难以触碰的情感藏在心之一角,一个写作者是难以启步往前的。随着文字的展开和蔓延,故事会变得多起来,题材也会大大丰富起来。但是内在的热力总是从一个源头不曾间断地散发出来,以至于成为他讲述的主要推动力。这是生命的热情,或叫热能。每个人最初的那片记忆是不同的,这是心灵世界的不同。所以在精神的园地上总有不同的生长,有迥然有别的个人经验,这才使我们的阅读有了兴趣和意义。
我们正在读的这部小说集就是一个极好的案例。它呈现出多种生活画面,从农村原野写到政府机关,又从僻地乡间写到大都市,故事的主人公有知识分子和乡民、军人;从时间脉络上看,也拖曳得很长,甚至从当今延展到了抗战时期。这些文字色彩斑斓,摇曳多姿,汁液饱蓄,绝不干涩。这是一个听闻广博的有阅历的人,在告诉我们一些陌生而又熟悉的事情,转达他个人的兴味和见识。
不过我们掩卷而思,会有一种奇异的感受滋生出来。那是一直萦回其中的声音:女性的稚弱之声。虽然这些篇什远非全部讲述女子的幽怨,也不是缠绵的儿女之情,但是却有一种柔弱或纤细的异性心绪,牵住了通篇的神经。这好像一部散散的长篇一样,整个看是一个大故事,通融在一种大氛围和大气氛之中,令人沉浸,有些着迷。
那些值得珍惜的田野女子、青春和往昔,最终是无法告别的。能够分开的只是自然地理的距离,而不是心情和忆想。写这样的情愫,温习这一类感受,对作者来说,成为写作的意义和基础。事实上,在一部分未曾丢失良能的创作者那里,情感与故土之根真的是这样强韧和绵长。就是这些使我们感动,因为这是生命中共鸣力和共振力最强的部分。
我们从中读到了太多的心爱与思念,还有死亡和不幸。这二者都是不可遗忘难以遗漏的,是生活的真实。可见美与美的殒亡,对作者形成了很大的刺激。唯美唯情主义的倾向,在所有的艺术家那里都是存在的。这样的特征,会让他们敏感而丰赡,永不贫瘠。我们常常听到一种叹息之声,隐于全书。作者正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以便完整地讲出一个个并非吉祥和圆满的“实在”,在他人或世俗的嘈杂中偶有停顿,然后伸出食指,指点一些关节,为听者解开一个个扣结。他采用的方法看似传统,实则已经被网络时代的急切所打扰,需要一再地绕开种种厌烦和急躁的眼色,一遍遍从头开始。
一种徐缓有致的节奏、一种非常个人化的口吻,就在温情的诉说中渐渐形成。单就某一篇来看,故事也许不够曲折和婉转,但也十分别致;合起来看,它们则是足够复杂斑驳的。大致像一个个片段,连缀成为一场漫长的追忆。切入快,推进缓,收束利落。细节如同生活本身一样黏稠、流畅和自然。这其中除了很少的一部分,并没有刻意经营的痕迹,没有后现代的飘忽,尽管时代留下的荒诞性还是存在的。这里的许多文字凄美苍凉,如《寻找惠兰》;还有一点诡异,如《油画》;另一类则有点惨烈悲伤,如《蜜月旅行》;更多的还是时代的、人生的哀痛,如《落英缤纷》和《大水》。
他笔下的女性形象的确给人很深刻的印象。她们一般没有时下流行的夸张表情,却是逼真可信的人、现实中的人。她们像水一样明澈、柔顺,洗涤着滋润着,却从不被人珍视。有人默默怜惜着她们,她们则身不由己地过着辛苦的日子。这是一种宿命。爱情就是分离和远远的注视,就是对往昔的回望,就是和青春一样不可追还的岁月。小说对这样的情与境不做直接的图解式描述,而是自然而然地化进形象的深处,变成一股磁力在文字中吸引阅读。女性的目光和煦温暖,普照着这个世界,所以这个世界才让人流连。
作者的文笔主要投放于乡村生活,再由此伸延到其他方面。从时间上看以当下为主,但又多有回闪。这样的时空交织便有了浑然立体的呈现。他的散文风格,使之具备松适平淡的叙事特征。他的直率性,又使故事有了别样的说服力。在多有惊悚和机心的网络言说之期,他朴素的文笔功夫就显得愈加可贵。
他是在不事声张的状态下,将多情的个人关照推送过来。他所探究和分析的人性与生活的角落,其实是感人至深的。
他的表达风格总体上属于简约派。他的散文和小说常常形成互文关系。他的观念和视角不仅没有常见的那种概念化,也没有一个时期腌制出来的文艺流行腔。
他是在深爱中节俭、谨慎地使用文字的优秀著作家。
2021年7月29日
这些文字色彩斑斓,摇曳多姿,汁液饱蓄,绝不干涩。这是一个听闻广博的有阅历的人,在告诉我们一些陌生而又熟悉的事情,转达他个人的兴味和见识。——张炜
刘致福善于从偶然事件切入讲述独特的人性故事,现代魔幻与传统白描兼容并用,强化了作品的思想含量、人性深度和艺术张力,彰显出独有的艺术魅力和深入人心的力量。——吴义勤
刘致福小说有对大地与人的开阔观照,更有对田野生命的细致体察。深沉内敛的修养、简练干净的文风和质朴真实的情韵,使作品杂糅了传统与当代的精神形态,向后忆念和向前探寻互文。读来如同与一位厚诚的老友对晤,谈说无尽的同惜同思同望的痛和爱。——施战军
刘致福的小说以诗性的心灵叩问历史、现实与人性,现象世界的生存观照与记忆世界的生命沉思相交织,简约的文字承载着波澜起伏的情感人生,直击内心,震撼灵魂。——王光东
油画
那天,几位朋友聚会。是个星期天的午后。喝过了酒从机关旁边的小酒店出来,路过机关大院门口,朋友B说,到你办公室去坐坐,喝喝茶。是二十几年的老朋友了,虽然一个城里住着,由于种种原因,平时却很少交往和联系。他说到家里去吧。朋友B说,你错了,到家里有什么意思,成天在家里窝着你还没有窝够?老婆孩子的,哪有我们在一起痛快,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和二十年前一样。
到了楼上坐下,门关上,几个人谈起来果然十分随便,嘻嘻哈哈,真是无话不谈。
不知怎么谈起了特异功能。前一段特别流行的传说,似乎都知道不少。什么耳朵可以认字,眼睛可以透视,比X光、B超还灵云云。
朋友B顿了顿,嘻嘻笑了两声,然后一本正经地提出一种假设:研制一种基因,注入男人体内,让男人们都长一双具有特异功能的眼睛,那世界该是一种什么样子?
几位朋友眼睛都瞪大了,为朋友B的假设骇住了。想想那世界该是一种什么样子。他也想了很久,是一种什么样子?男人都去犯罪,或者犯罪率大大降低?
无法想象,这荒诞透顶的假设!
谈笑一通之后,朋友们纷纷告辞。
送走朋友,他又回到办公室。难得这样放松,他想独自再待一会儿。
习惯地拉开抽屉,拿出市长昨天交他修改的讲话稿。一看到稿子他就坐不住,拿起笔就开始修改。干起来十分顺手,天黑下来的时候便已改完一部分。他舒了一口气,点上一支烟,靠在椅背上,又想起刚才朋友们一起谈论的玩笑。
那张脸可能就是在这个时候悄悄爬上那幅画的。
他似乎听到一点响动,像有人走进来,唰唰唰地,很轻。门却关着,他想可能是风声。便不去理它,仍旧悠然自得地吐着烟圈儿,眼睛漫不经心地盯住对面墙上挂的一幅大油画。
这是一幅很漂亮的油画,是秘书为他从省美术学院油画系一位有名的司马教授那里讨来的。一溜儿半浑半清的水湾,里边浮着一只鹅,抑或是只天鹅。主景是岸上的一片林子,正是秋末时节,枫杨树的林子,清凉而幽深,满地是厚厚的红的、黄的落叶,似乎刚有野兽饮过水从上边走过。天是蓝的,有几朵白云,让人感到林子没有尽头,让人生出钻进去游一游的欲望。他喜爱油画,尽管他不懂,却能自己体会一种意思出来,他喜欢油画那种酣畅、凝重的韵味。
看着看着,他的眼睛不觉瞪大了——那林子的西南角上似乎多了一块巴掌大小的东西,像一张脸。
他揉揉眼睛,确实有一张人脸的轮廓,不是十分鲜明。他便打开灯,那轮廓渐渐大了,而且越来越清晰,确定无疑的是一张脸,隐在两棵枫杨树之间。
他不敢看了,骇出一身汗。站起来向外走。想是自己酒喝多了生出幻觉。他推开门,走到走廊尽头,窗子没有关,凉风吹得他一阵哆嗦。楼层很高,向前平视可以看到大半个城市。天宇蓝蓝地覆盖在城市上空,整个城市灯火灿烂,宛若繁星闪烁。楼下是一条贯通东西的大马路,马路上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车辆。俯首往下看,他竟有一种超然的快感。
往回走的时候,他感到清醒了许多。想想刚才的幻觉,不觉哑然笑了。推门往里走,重新坐下,他竟有些不敢看那画儿了。但他还是抬起了头。眼睛一搭上那幅画,险些闭过气去。那张面孔更清晰地出现在那两棵树之间。更怪的是那张脸竟是他的办公室斜对过一个刚刚借调来的女秘书的脸!那是一张很漂亮的瓜子脸,颀长的下颌上有一颗绿豆粒大小的痣,那双大而湿润的眼睛从两棵树的缝隙往下看,目光古怪,从他的头顶贴着头皮射过去,让他感到不是看他又像是看他。他感到一阵面红耳热,心脏“咚咚”地跳个不停。
他不敢再看那画了。将黑的傍晚,整座大楼黑森森的,只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面对着一幅古怪的油画和不知什么时候跳上去的一副熟悉的脸孔。他从骨子里感到一种神秘的古怪气氛,这种气氛让他感到害怕,像一个人被抛到了荒郊野外。他想他应该赶紧离开这个让人发癔症的小房间。他慌忙起身向外走,慌乱中碰翻了椅子,他也没有顾上扶起来。
回家以后妻子还坐在饭桌旁等他。孩子们都在隔壁做功课。妻子见他回来赶忙接过他的帽子和大衣。他说了声“我吃过了,你自己吃吧”便往卧室走。妻子跟进来,他躺到床上:“我喝多了,头痛……”
妻子叹了口气,把泡好的茶给他端过来,放在床头柜上:“快喝点茶吧……”
他起身喝了口茶,对站在一旁小心服侍的妻子挥了挥手:“你吃饭去吧,我躺躺就好了。”
他真的感到头痛。太阳穴一蹦一蹦。一闭眼那画儿、那面孔便在眼前闪动。他感到自己堕入了一个无底的黑洞,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他睁开眼,瞅着灰白的天花板告诉自己那是幻觉,怎么会有那样的事?小时候听老人讲年画上飞下仙女的故事听得津津有味,长大了才知道那是糊弄小孩子和傻瓜蛋的把戏,这与那故事又有什么两样?
不是幻觉就是梦。可为什么偏偏是那个女秘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样一位漂亮、摩登的女郎谁都会喜欢,但平心而论,他并没有过多地注意她,更不用说费什么心思。她归副秘书长调度,又是刚来没几天。有时没人的时候坦白地讲他也愿多看她几眼,那也只是看看,并无什么非分之想。倒是那女的见了他时,水汪汪的一双眼便盯住他看,他知道那里边有尊敬、羡慕,又少不了巴结和奉迎,并不曾想过别的。
真的是梦?他清清楚楚记得是醒着的,醒着。即使是梦,也是个怪梦。
第二天,当他再一次推开门的时候,他竟有了一种近似下赌前的心境。鼓了好大劲才抬头看那幅画。他几乎绝望了,那个女秘书还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看得他一阵晕眩。想退回来,想到市长要的稿子,便硬撑着走到写字台前。难道真的撞鬼了?可那娘儿们明明活着。他眼盯着文稿,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他抓起电话,叫秘书进来。
秘书立在他的桌边问他什么事。
什么事,他竟不知怎么回答。不敢看秘书,也不敢看那画儿。“哦,算了,我自己来吧。”他努力地掩饰自己的尴尬。
秘书不解地看了他一眼:“那我回去啦!”转身就要往外走。
他赶忙叫住:“等等,”他吸一口烟,努力使口气随便些,“你,看看那画儿……”
“画儿?”
秘书看看他,看看那画儿。
“嗯,画儿,你看看。”
秘书迷惑不解地看那画儿,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说:“这画儿是司马教授病后的第一幅画儿,是有些萧索,与他当时的心境有关。”
他摇摇头:“你看那画儿,嗯,有没有什么变化?”
秘书更加不解地看他。
“哦,”他赶紧解释说,“你看和你拿来时没什么两样?”
秘书重又看那画儿,笑了:“没什么两样,你放心,这种画儿晾好后可以几百年不褪颜色。”
“哦……”他装作糊涂地点点头。
那张脸还在看他,似乎带了一种嘲弄的神气。他干脆问:“没多什么东西,比如人头什么的?”
秘书看着那画儿,嘿嘿笑了:“没有,人头?哈哈,怎么会呢……”
秘书走了,那张脸还对着他。他干脆也盯住她看。他想起昨天中午朋友们谈的特异功能的话题。是我有什么特异功能,或者她长了一双什么眼睛总在监视我?他又想起近来人们越传越神的气功,据说几千里外就可以发功,可以相互感应。这娘儿们也许是个奇人。
气功据说很神,科学一时还难以解释。
这么想着,他忽然灵机一动,不如把她叫来,看看会是什么结果。他抬头看一眼那画儿,心想这办法不错。
那女秘书进来了,规规矩矩地坐在他的对面。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水灵,只是有些慌乱。也怪,女秘书一进来他就感到浑身松爽、轻快,像闷热的夏夜从水面上扑来一股凉风。他抬头看那画儿,那面孔竟没了!两棵枫杨树中间枝条伸展着,一片叶子在枝头上晃悠着如坠的样子,似乎那面孔从来就未曾出现过。
他心里像被什么击打了一下,倒是镇静了许多。见女秘书和自己面对面坐着,他感到一阵惶惑和尴尬。叫人家来干什么?
女秘书不知所以地笑着,有几分生动。比较起来,那画儿上的面孔倒有些单调,可以说只是一张放大的彩照。但眼前的面孔也毕竟与他想象中的不同。仍旧过于平静。他心里稍稍有些不快。便问她初来感觉怎样,工作顺利吧,有没有什么困难之类。他自己也感到滑稽,女秘书似乎没有觉察到什么,话却不多,问一句答一句。他便感到无味儿。
原想经过这两天的“交锋”,两个人的见面该是有些内容,起码不应该这样,陌生得厉害,隔膜得厉害,像有一堵墙横着。
女秘书走了。他抬头再看那画儿,那脸没有再出现。他想也许是她还没有到位。等她坐下来,那“功”才可以发出来,那面孔恐怕就会出现了。不管怎样,现在是没有了,他应该感到轻松。两天来,那张脸,那双高悬的眼睛把他折磨得够呛,他该喘口气了,轻松轻松。这么想着,他便推开眼前的文件,锁上门,叫上司机去龙泉宾馆。他要去泡个澡,痛痛快快地轻松轻松。
躺在浴缸里,温软的水抚摸着全身,两天来的烦恼、紧张一扫而光。他一心一意地洗澡,一边撩水,一边嘬起嘴唇吹起了口哨。正得意时,忽然听到门似乎“咚”地响了一下,他赶忙坐起来,见门敞开了一条缝。他记得进来时门是插了的,便起身将门重新插好。转身回来,他差点跳起来,那张脸竟在镜子里冲他这边看!镜面上落了一层水汽,人影尽管模糊,但脸的轮廓还是很清晰的。他慌忙一把拉下浴巾将身子裹起来,然后将门打开,这才走到镜子跟前。水汽已慢慢散开,他拿起浴巾抹那镜面,竟是那样干净,只有他一个人的脸。
从龙泉宾馆出来,他心上像压了一块石头,闷得要命。走下主楼的时候,一抬头,像撞了鬼,只见女秘书正笑吟吟地迎着他走过来。他像被使了定身法,乖乖地站住,浑身冒汗。刚洗了澡,毛孔畅通不阻。想到她看到他刚才洗澡时的狼狈样子,他的脸便一阵绯红。
女秘书倒是自然大方,很清脆地喊了一声秘书长,便主动说她来洗个澡,她妹妹在总台任带班班长。
回返的车上,他一句话也不说。脸上始终有一种烧灼的感觉。看来不是女秘书就是他身上有一种什么感应。他说不出心里是苦涩还是甜蜜。
他想起了朋友B,便去找他。这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想起他谈的特异功能,就把这两天的经历告诉朋友B。
朋友B“哈哈”笑了,拍打着他的肩膀(朋友B是个大个子,高他一头):“哈哈,大秘书长,你也不能免俗啊!”
他给了B一拳:“老B,别开玩笑,我跟你说正经事,这该死的油画搅得我头昏脑涨,什么事也干不下去,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朋友B止住笑:“好,说正经事,告诉你,这叫‘宇宙功’。”
“哦?”他一愣,“你他妈别糊弄我,什么‘宇宙功’!”
朋友B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的抗议,十分神秘地说:“这‘宇宙功’是气功的分支,这么说吧,你懂点气功吧?气功你知道,要心神专一,意守丹田,要在心里想,有气随你手的导引在流贯,这是发功的过程。想,想,想,气就真的会随着流。‘宇宙功’有些形同此理,只是范围和功能更大。你想什么东西,想,想,想,一直想下去,功发起来,你眼前就会出现什么。功法到家,就不会受什么时间与空间限制……”
“想到什么就出现什么?”他似有所悟,“你是说我在想她?”
朋友B“哈哈”笑了两声,并不回答。
他又给了朋友B一拳:“你他妈又开玩笑,可见是胡诌,我哪里想过什么女秘书,我怎么会想她?”
朋友B摆摆手:“你别急嘛!这‘什么’不一定多么具体,是一种‘神’似的东西。你可能不曾想过女秘书,可你想没想过别的,比方……
他脸一红,拉住朋友B的手:“比方什么?”
朋友B诡秘地一笑:“比方,嗯,比方别的……女人……”
该死!他不知是骂朋友B还是骂自己还是骂谁。他听见朋友B在“嘻嘻”地笑,脸便烧得厉害。他想看来自己是难以解脱了。什么“宇宙功”,狗屁!自己被B这家伙耍了。不过根子还在自己。是自己神经出了毛病,一种错觉,为什么单单自己看到而别人看不到呢?到现在他还是不信什么特异功能,人就是人嘛,人若真有那么神的特异功能,世界会是这个样子?!
既然这样他也就豁出去了。出了问题就要正视,也许真的正视它也就没有了,青天白日办公室里总不会有鬼吧!
第二天进门的时候他便大胆地瞅那画儿。怪了,那张脸竟就那样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他想也许那女秘书上班还没有来到,据说她家在郊区比较远。他便低下头看那份文稿。一低头便想起那张脸,总担心不定什么时候那张脸会重新登上那幅画儿,那儿是看他的最佳角度。几次抬头都没有见到那面孔,他便安慰自己那面孔就那样消失了,不会再现,规劝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看。但思绪似乎已经上了一条轨道,十分顽固地和他作对。一次次地抑制自己不要看,抑制得心疼,便猛地抬起头,那面孔还是没有出现!
挨过一个上午,那画面依旧如故,眼前的文稿也依旧如故,一个字也没有动。
下午那张脸照旧没有出现,第二天也没有出现。这本来是一件应该让他感到轻松而高兴的事,他却心事越来越重,他不知道那面孔什么时候会出来,就像面对着无边的森林,不知道什么地方会有猛兽抑或猎人的枪弹射过来。那女秘书天天都能碰面,一碰面她就让人琢磨不透地眨动着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冲他笑。他便感到脸红。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他和她的问题,他闹不明白她知道不知道。
回家妻子总在等他。他感到对不住妻子。妻子见他神思恍惚,日渐消瘦,以为他病了,让他到医院看看。越是这样他越感到内疚。几次想把实情向妻子吐露出来,最后终于没有说。这算什么事呢?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的心似乎被人挖走了,少有的空旷。什么也记不住,什么也看不进去。市长专门打了两次电话催要那稿子,他都说还有一点儿就完,就送过去。可一放下电话,刚一低头便又想起那油画上的面孔。抬头看看没有,便想怎么就没有了。他愣愣地盯住油画,这时竟感到没有了那张脸这秋色竟那么凄冷,凄冷得让人无法忍受。每当这时他便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想他快支持不住了,脑子疼得一跳一跳。气极,跑过去一把拽下那画儿。画框是枣木做的,很重,“咚”的一下跌落下来,砸了他的脚,他疼得“嗷”地叫了一声,忍着疼跳上去“咚咚”几脚将那油画跺碎。
墙成了一片空白。原来的画框留下了一个四方形的灰痕,一看到那灰痕,那幅画儿似乎仍旧挂在那儿。他更无法摆脱那张漂亮的恼人的面孔。
恰在这时市长又来电话了,电话铃响得他差点蹦起来。市长很恼火,问他怎么回事,改不出来就早些交出来,耽误了事情他要负责!最后口气更硬,要他改没改完今天都要亲自交给他。市长“啪”地扔下电话,声音很响。市长调来半年多似乎一直对他有成见。
他妈的!他放下电话,望着地上的画,望着墙上的灰痕,他又想到那面孔。这妖婆!都是她作的孽,当时就不该调她来,好在还没有办手续,是借调、试用。
这么想着,他便抓起电话,示意副秘书长,要他尽快把这个人退回去,她在办公厅干不合适。
晚上回家的路上,那女秘书竟等在机关大门口,将他截住,说只有他才能搭救她,说她好不容易才从郊区跳出来,办公厅不要她她就还要回到郊区……一边哀求一边抹眼泪。泪汪汪的一双眼千娇百媚地望着他。他叹口气,摇摇头,明天再说吧,上班再说!他似乎被她说动了。走出老远,他回头看了看,那女的竟还站在那儿哀哀地给他行注目礼。
吃过了晚饭,他心里一团乱麻。
妻子说:“一凡学校今晚开家长会。”一凡是他们的大女儿,妻子用商量的口气问他,“你去吧?”
他把喝稀饭的碗往桌上一推:“你就不能去吗?回回非得我去!”起身就走。
妻子“唉——”地叹了口气:“你这发的什么火呀!”
他想想也是,转过身说了一句:“我今晚加班。”火气仍旧很足。
钥匙一捅开办公室的门,他就想完了,今晚又完了。地上的画框、墙上的灰痕,以至办公桌、座椅,一切,连同空气都使他想起那张面孔。他想自己要发疯了,走过去抓起地上的画框冲到阳台上,狠命地往下扔。
他听到一声尖厉的嗥叫,心里反倒一下子静了许多。似乎刚刚做了一场噩梦醒过来,心若止水,一片宁静、安谧。
再坐到办公桌前,那些字便又都活起来,一行一行很快地钻到他的心里,又很快被他吐出来。他的笔“唰唰唰”很快便将文稿改了出来。
当他轻松愉快地从市长家里出来的时候,正碰上秘书冲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秘书满头是汗,告诉他俞欣——就是那位女秘书——死了,脑袋被画框穿了个拳头大的窟窿……
后来,省第一监狱举办了一次犯人书画展,人们见到一幅和美术学院司马教授那幅《秋天的午后》极其相似的油画。人们震惊了:秋天,水,枫杨树林,厚厚的金黄、大红的叶子,白白的鹅,许是天鹅。只是在两棵枫杨树之间多了一张脸,那脸相当漂亮,来看画展的首长们都认得出就是那个调来不久便死去的女秘书的脸。遗憾的是画上没有作者的名字,只在右下角有两个十分工整的小字,可能是这幅画的名字:
止水
市长一看就认出是他的字,眼睛便有些湿润。
这时候,他正在监狱农场的水田里割稻子。那幅画是他在田埂上作的,心境平静得很。
寻找惠兰
我和灰子已经七八年没见了,接到电话费了好大劲儿才听出是他。这家伙上来便说,陈惠兰离婚了。我心里猛跳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便说你小子是不是喝多了?灰子说你才喝多了呢,跟你说正经事。
我让灰子搞糊涂了。我明明记得返城那年夏天,陈惠兰死了,跟记得我和灰子都活着一样确实。可是灰子说得又是那么正经和肯定。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也许灰子有什么难言的话要跟我说,再不就是灰子或我的神经出了什么毛病,不然,就奇了。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夏天。午后,天灰棘棘的像生了病一样。风刮得很凉,像是要下雪(我当时的感觉就是要下雪)。我本来坐在院子里磨镰,抬头看见几只鸡缩着尾巴往刚刚收起来的麦草垛底下钻,屋子外头土墙上紫白两色的扁豆花和门外的几棵枣树,也都灰乎乎的了。我感到身上冷,刚才还大汗淋漓的脊背这时已凉得厉害。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便拿起镰和磨石回到屋里,爬上炕用被子蒙了头昏昏睡去。
我出了门,坐上2路电车向西约莫走了半小时便到了灰子说的那个十字街口。这是冬天,真有些要下雪的样子,树梢“呜呜”地响着,叶子都落净了,枝条像铁丝一般零乱地挓挲着,逢到这样的天,我的情绪总是不好。
我被一阵很慌急的锣声惊醒,隐隐听到远处有人边敲锣边吆喝,“知青……知青……”什么的。我赶忙跳下炕,奔出门随人流往村西泊地跑。
村西泊地里已经聚集了黑压压一堆人。地里刚刚割了麦子,麦茬齐戳戳的。间作的玉米已长起膝盖高了,不少已被人们踩倒,蹂碎的叶子沾着泥巴,一片狼藉。
两块麦地之间是一个名叫“老鱼洞”的大水湾,呈椭圆形。湾沿儿是煤一般黑的“草炭土”,水不深,浅处只没过半人。水也很清,站在岸上可以看见水下绿绿的苔藓和水草,上面常有黑红的蟾蜍爬来爬去。
村里人几乎都出来了,密密地挤在水湾的周围,肃穆、神秘而又惊诧地看几个光着身子的汉子在水里忙碌。我挤过去,便有人嘁嘁喳喳地喊:“刘来了,刘来了。”队长听见,便喊:“快过来。”
那天灰子、阿尹、老康他们似乎都不在家,在场的知青就我一个人。我挤到跟前,仿佛兜头浇下一盆冷水。水下里汉子们正喊着“一、二”托起一个直挺挺的人来。我差点没叫出声来。
这就是陈惠兰。上身还是那件我熟悉的紫底儿白点点的衣服,被水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胸脯那儿显眼地耸起来。蓝色的确良军裤一绺一绺地黏在腿上。
我走过来时,队长正钩着她的腿往上拖,眼看就要坠下去,队长便喊:“快,抓住腿,快。”我上去抓住陈惠兰白皙的脚脖子。冰凉彻骨,我差点跳起来。我从来不知道人的腿竟会那么凉。
水淋淋的陈惠兰直挺挺地躺在头一天她还割过的麦茬上。旁边的几棵春玉米被压倒了,一条很长的叶子擦在她的被水泡得煞白煞白的脸上。她的嘴角和鼻孔沾着泥沙,奇怪的是眼睛竟还睁着,直瞪瞪地看着乌蒙蒙的天。队长过去将她嘴角、鼻孔的泥沙拨拉掉,然后举起手去抹那双绝美的眼睛。抹了几次,竟抹不拢,手刚一抬起便又睁开,很顽强,像是她并没有死或者她并不想离开这个世界。围观的人们都以为她要活了,乱纷纷地向后退去。
我木愣愣地站着,心里不知是难过还是什么。人也真是,十年二十年一点一点长起来,昨天还勾得人神魂颠倒,今天竟一下子就死了。那双眼睁着,却再也无法让人知道她想些什么了。
这时候队长叫我:“刘,你来,跟她说两句话劝劝她吧。”
我刚要挪步,身边的老饲养员“哈哈腰”冲队长摆了摆手,很生气的样子,我便停住了。
“哈哈腰”嘴角含着早就熄了的烟锅,紫红多皱的脸上显得十分忧郁,雪白的眉上挽起一个很大的疙瘩。他走过去,脚下“叭叭”踩断了两棵玉米,蹲下来,像抚弄他的猪崽儿那样哈下身子,咕哝着伸出那双黑黑的沾着猪食和猪粪的手,慢慢地从陈惠兰的额头上抹下来。不知是水珠还是眼泪,从老人的手掌下边沁出来。老人慢慢抬起手,那双让人心旌摇动的眼睛竟安详地闭上了,永远关闭了那颗谁也没有摸透的心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大门。
陈惠兰死了,确是死了,我相信我的记忆没有错。那么是灰子犯了神经病?我又感到拿不准,心里憋闷得很。天空一直是一个颜色,路上熙来攘往的人流也毫无色彩。我想,不管怎样我去见灰子是对的。不见到灰子,我自己无法得出肯定的结论。
想不到阿尹也来了。他们正在那里全神贯注地拔犟。一见到阿尹,我心里便感到一阵说不清楚的不快。我一直以为这个行动只有我和灰子。
我急于知道陈惠兰的情况,但我又不能上来便问:“陈惠兰不是死了吗?”我没法这么问,不论电话里谈到的情况,还是眼前他们两个的神情,都表明陈惠兰活着这一点似乎毋庸置疑。说到底,我还是缺少足够的自信。
我说:“阿尹,陈惠兰……?”我尽量不问灰子,这家伙说话常常没有准头。
阿尹从镜框上看我一眼,十分平静地说:“陈惠兰真惨。”
阿尹这小子真滑,“真惨”能说明什么?
我从心里不愿提及老康这个膀大腰圆、双目如牛眼的粗蛮家伙。我知道这绝不仅仅是出于嫉妒。可是没有办法,我似乎永远也摆脱不了他。
我叫阿尹:“走啊——”
阿尹说:“不行,老康这家伙还没来。”
“老康?他也来?”
灰子凑上来:“来呀,他要不来,光咱几个,挨揍去呀?”
我狠瞪了他一眼,心里骂,老康,老康是你爹!我沮丧地想,只要这家伙来,今晚就注定不会顺当。我看看已经黑了的没有一颗星星的天,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老康最终没有来。灰子问:“老康这小子不会不来吧?”
阿尹摇摇头:“不会吧?”
两个人一齐看我。按老康的性子他怎么也要来。我灵机一动:“他不是个体户吗?哪能像我们下了班说走就走?”
灰子一拍腿:“对,这家伙准是钱赚热手了,走吧,咱们先走,反正他也知道陈惠兰的门儿……”
说着便斜眼冲阿尹“嘻嘿嘿”地诡笑。这两个小子实际和我一样,从内心里都不希望老康来。
三个人抄了近路向陈惠兰家里走。要下雪了,云彩压得很低,身上感到透心的冷。小巷很窄,很空,没有一个行人,走进去黑洞洞的,让人感到难耐的寂闷。
灰子的情绪倒是十分的好,笑嘻嘻地说:“咱们这真有点奇袭的味道呢。”
我心里感到一种很沉的东西在压着,试探地问灰子:“你认识陈惠兰的丈夫?”
灰子有些得意:“认识。那龟孙子,又小又瘦,小老头一样,对了, 叫陈虹。”
我心里一阵难过,我是抱了希望来的。一种难以言说的希望。我想,我们都是。总是希望生活里有奇迹发生,总是希望能再见到那双眼睛。
我发现灰子的腿有些撇,便问他怎么搞的。灰子支吾着,脸绯红。
阿尹问:“是不是让老婆打的?”
灰子气得瞪了阿尹一眼,脖子仰得老高:“她敢?她再敢打我我不拿刀捅了她?”灰子的老婆人高马大,灰子自然打不过。我说:“你他妈的别嘴硬!”灰子听了沮丧地低下了头。我想这家伙真有些可怜。
要论幸福,三个人还属阿尹,老婆尽管长得矮小黑瘦,但对他爱得很深。尽管她父亲是赫赫有名的将军,她对阿尹却从不摆架子,向来言听计从。只要阿尹一瞪眼,就一声不响地走到一边去,但阿尹并不知足,脖子仍旧长颈鹿般地伸着,脸上也日见消瘦。我呢?当然在外边要装出幸福的样子,这是尊严。没有哪个男子汉会直言不讳地告诉别人他的家庭生活不幸福。可是一想起家,一想起老婆,好像有一件很好的事一下子就完了。
那轮子向我滚压过来的时候我正想得出神。等我意识到不好的时候已经晚了,只感到大腿那儿猛地一疼便倒了。清醒后爬起来,只见灰子和阿尹一边一个紧紧攥着一辆红色女式自行车的车把,四只眼虎虎地瞪着一位姑娘,姑娘正惶惶地瞅着我:“你……”
那一刹我心里像被烙了一下,赶忙低下头,冲阿尹、灰子摆摆手便向前走。一见那双眼睛,我便在心里说,陈惠兰是没有死。我心跳得厉害,脸颊一定很红。我知道那双眼睛一直在盯着我,不管她是一种什么神情,都使我产生一种信念。灰子和阿尹很不理解地埋怨我为什么不抓住那小娘儿们损她几句。
我转回头,姑娘已经不见了。也许她根本没有盯着看我,是我的直觉发生了错误。
四个人在一棵松树下蹲着,后边是那条让人心跳的耳子沟。秋天的傍晚,太阳已经落下去很久了,但整个西天仍红通通的,像烧了一把火。地平线黑乎乎的,像天火残落的灰烬。四双眼睛一齐瞪着光秃而模糊,被晚霞辉映得有些氤氲的西岭。
四个人在一起是很少不说话的,但此刻,四个人就那么蹲着,谁也没有想到说话。好像除了自己其他三位都不存在。许久,西岭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老康便有些耐不住了。
“妈的,”老康扭住灰子的耳朵,“你真把信送去了?”“哟嗬——”灰子缩着脖子号叫,“谁撒谎让他今晚上崩了。”
四个人重新蹲好。山风吹来半干的青草的香味,四个人便都有些激动。
“来了,来了。”还是阿尹的眼尖,手指着西岭,脖子探出去老长。灰子也十分激动:“看呀,上来了。”那一颠一颠的样子,好像那个人是为他来的。
四个人一齐向西看,真的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好像从熊熊的西天大火中走下来,落在西岭顶上。高挺的前胸和被风扬起的头巾被火红的天幕衬着,构成一幅动人心弦的剪影,十分鲜亮显眼。
灰子狂热地站起来又蹲下,要不是老康在身后蹲着,他准会迎着跑过去。老康似乎不为所动,还是原样蹲着,只狠命地抽烟,牛眼鼓得很圆,那样子似乎只有他才最有资格享受一会儿就要到来的幸福。
陈惠兰从西岭上走下来,走进一片洼地又看不见了。
我这时心里近乎有点逍遥。我相信他们三个等的都是纸鹞而我等的才会是鸽子。谁与陈惠兰有过密约,谁触碰过陈惠兰的身子,只有我。
我正想着陈惠兰的让人着迷的眼睛,她已经走出了洼地,穿过那个坎儿一下子冒出来,站在我们跟前。四个人都有些惶悚,一下子站起来。那双眼睛迎着我们四个闪烁,不知道在看谁。每个人都毫无疑问地相信那是在看自己。我想不久她就会召唤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常常陷入一种绝妙的梦境。似乎在茫无边际的金黄沙漠里跋涉了不知多少年月没有见到一点亮色。水分是那样需要又是那样陌生、那样遥远。这时候一个水洼,晶亮晶亮的一汪清水突然出现在前边。我像一棵老树一下子灌注了浑身的绿色,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通体的爽快。似乎并不用喝,有多少路都会微笑着走下去。只要那水洼在前边亮着,我知道那就是陈惠兰的眼睛。一个漂亮女人的奇特的眼睛。似乎已经注定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我的一位同学曾跟我说,女人只要一沾到男人身上便酥软了。他知道我对此很外行,便给我出了一个点子,我说我试试。
我们身后的这条沟就是耳子沟。沟里长满了齐腰深的茅草,沟当央一条小路曲曲弯弯地通出去,连接着北杨和南杨两个村子。北杨村有一家小卖部,我们住在南杨村,所以,经常在这条路走来走去。
中午头儿,我去北杨村买了包烟便急急地往回赶。耳子沟北端有一块红土坎儿,有一人高,从南端可以看得很清楚。我便从这里开始数。数到第八十步便停住,蹲下来,向小路西边一摸果然有那位同学说的勒丝。用手拽一拽,绳子一般结实。我便两边各揪出一把,在小路边搭起一个腿绊。搭完了再往前走,数七十步停住。她步小,两下里能差十步。我原地蹲着,瞅着那块红土坎儿,心里想,这有点“瓮中捉鳖”的味道。
现在想来,那是极危险的一步。当时自然想不到。那年我二十一,像在荒漠中背着太阳行走的人,一下子扑倒在水洼里,绝不会想到那是污染环境,那是糟蹋甘泉,那是不文明。
见陈惠兰那块紫色的头巾儿从土坎儿那儿露出来,我便站起来,沿着干净、白亮的小路,慢慢地向北走。陈惠兰低着头,一摆一摆地走过来,身姿非常好看。
耳子沟中间凹,沟底很深。太阳当空烤着,整个沟里暖烘烘的,寂静无声,只有我和她两个。这时她抬起头,眼睛向我射过来,我的全身便像着了火,“扑扑”的火苗舔着心壁,烤得焦渴而快活。我想一种境界正“簌籁”地向我扑过来。
那条青蛇来得正是时候也正不是时候。
陈惠兰猛然停住,很短、很尖地叫了一声,胳膊、肩膀提起来,僵在半空。
后来想起来我总觉得有些怪,这条沟我们常常走,即使潮湿多雨的季节也极少见到蛇,况且这时已是晚秋。这是我在耳子沟见到的唯一的一条蛇,以后每走到耳子沟,看着洁白曲折的小路两边绵延起伏的青草,我便对里边藏没藏蛇感到疑虑。我再也不信耳子沟无蛇的传说了。
我看见的时候,那条豆绿色的拇指粗的蛇已经缠上了陈惠兰秀美的右腿,有一条红杠杠的龟一样的头晃悠着向上盘绕。黑色的蛇芯子“咝咝”响着,随晶亮晶亮一眨一眨的小眼睛向上弹动。陈惠兰“啊啊”叫着扭摆着腰肢左躲右闪,脸黄白如蜡如纸。
那一阵儿我高兴得有些忘形。望着那条盘旋蠕动的蛇我心里十分激动。蛇这时真是好东西。我嘴唇抖着冲陈惠兰喊:“别动别动——”掏出那盒刚买的“丰收”牌香烟,使劲揉碎,轻腿走过去,将烟末儿大把大把向青蛇头部撒过去。
青蛇头猛地扬起来,黑豆般的小眼睛眯了眯,便落下去,很不情愿地放开身子,向草丛里窜去。
陈惠兰瘫软在我怀里,眼睛微闭,松软、沉重的身子有异香沸动。我的胳膊紧勒在她的胸部,一股很细的电流从那里传出,颤动着向我全身流贯。我有些不能自已了,心里想着是不是快点倒下去。
陈惠兰眼睛微微睁开,黑幽幽的眼里似有七彩鸟翩翩飞动,我浑身不住地颤抖,想机会来了,这时候倒下去一点问题都没有。那位同学说的真是灵透了。可是不知怎么,我的神经似乎出了毛病,就那么硬挺在那里,一动都没有动。
陈惠兰的身子渐渐硬活起来,眼睛猛地睁开,挣脱我的手,长长地回过一口气:“唉——吓死我了。”
我沮丧地想,机会完了。
做这样的事,我永远不会得手。我常做这样的假设——假若我按那位同学的点子干了,后来老康就绝对不会那么狂妄,我的生活绝对不会是今天这种样子。我想,我是一个笨人,假若是老康,他绝不会像我这样。
我看到那本书的时候,陈惠兰已经走去好远。那本书就躺在我搭的腿绊下面,我拾起来,封皮是《金光大道》,里边却是草纸印的《金瓶梅》,我高叫:“哎——书掉了。”
陈惠兰回过头,一见我手里的书,脸唰地就红了。她接过书,很快装进挎在肩上的挎包里,一笑:“这是给别人借的,你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啊。”那直盯着我的眼神温温的,像要把我化了。我就那么傻站着,心里扑腾扑腾地热跳,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直到陈惠兰扭身走出好远,也没有想出一句合适的话来。
后来,这本书和那个挎包分别落到了灰子和阿尹手里,这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返城的时候,灰子把所有的书都扔了,唯独将那本书结结实实地捆在被褥里。那个挎包的命运似乎更糟,阿尹将自己的衬衣、袜子、内裤全都塞在里面,鼓鼓囊囊的像个皮球,上火车的时候,就挂在我头上的行李架上。我心里感到一阵悲凉,这书和挎包联系着我与陈惠兰共有的一段故事,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它们怎么会落到这两个家伙的手里?
可是陈惠兰走了,用那双魅人的眼睛看了我一眼以后便扭头向前走了。四个人几乎同时向前迈了一步,却又都停住,互相看看。不知他们怎么想的,我当时想陈惠兰不会就这么走了,她会回头叫我的,一定。就在这时候,老康向前走去,一晃一晃地直追着陈惠兰喊:“惠兰,等等我!”
陈惠兰竟听话地停住了,一动不动。
老康转回头冲我们说:“阿尹、灰子、刘,你们回去,跟队长说我今晚肚子疼,请假!”
×你妈!我听见阿尹、灰子悄声骂。老康和陈惠兰并排着向耳子沟走去。
陈惠兰,你回来!我在心里叫。我想她不会忘记我们的密约,她会回来。我真的见她扭过头来,真的又看到那双眼睛。我想是不是应该跑过去,却没有动。我用眼神呼唤她,回来呀。她却又扭头走了,渐渐地被老康那胖大的身子遮没了,被夜色、被耳子沟吞没了。
三个人呆立在那儿。终于一齐敞开嗓子冲耳子沟大声骂了一句:
“老康,我×你老康的妈!”
天全黑下来以后路灯亮了,街两旁的个体小店彩灯闪烁,幻化出色彩斑斓的迷人光晕。各种音响嘈嘈杂杂把人领进心魂飘摇的不同境界。我有一种预感,老康这小子不会来了,阿尹也说他不会来了。
这时灰子却站住了:“来了,来了,老康来了。”后边传来摩托车的马达声。
摩托车追上来,减了速,这就是老康?头上戴着火红的头盔,身上穿着闪亮的黑色摩托服。灰子迎上去,老康头盔也没有摘,更没有停下车,灰子便跟着跑,老康头扭过来,瓮声瓮气咕哝了一句什么,便“呜”的一声蹿出去了。
灰子立住,“呸”地冲远去的影子吐了一口。
“是老康吗?”我和阿尹跑上来问。
灰子气愤愤地说:“是这个龟孙子,没错儿。”
“他说什么?”
“他……”灰子支吾着,“他……×他妈,呜噜呜噜像是骂我。” 我说:“上当了灰子。”阿尹和灰子一齐扭头看我。阿尹忽然问:“回去?”我看着他们两个不知怎么回答。好一会儿,三个人都又扭头向前走,谁也没有说话,心里却都无法平静。从内心里讲,谁都不愿就这么回去。
我现在心里有些紧张,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一种什么结果,我有一种预感,似乎十分清楚,不管怎样,我们都来晚了。
似乎都记得陈惠兰的家在三楼,三楼灯光安适地亮着,哪里像离婚的样子?
远处有摩托车响,门口却不见老康的影子。灰子说:“走,进去。”便打头向院里跑。爬上三楼,刚一敲,门便自己开了,一个穿一身皂色棉衣棉裤的小老头儿从里边走出来,灰子迎上去:“陈惠兰呢?”
老头儿一愣:“谁?”
“陈惠兰!”三个人一齐喊。老头儿大张着没牙的嘴:“谁?陈什么兰?我这没有陈什么兰……”
三个人悻悻地扭头往外走。我眼瞪着灰子尖尖的脑门儿,努力地劝自己忍住。灰子大概也很着急,一边走一边拍着脑门嘟哝:“他妈的,记错了,错了。”
到另一个单元,再敲,仍旧不是。干脆从上到下,一个一个地敲, 整座楼二十四个门都敲遍了,结果仍旧没有一个人知道哪儿有什么陈惠兰。
我知道彻底受骗了,抓住灰子的耳朵,发狠地拧:“叫你耍老子。”灰子疼得“嗷嗷”直叫:“谁耍你谁是王八造的。”一边叫一边从裤兜里掏出一溜纸片儿,“谁他妈耍你了,你看这报纸上……”我抓过来一看,是一份剪报——
陈惠兰:你丈夫陈虹已向本法院提出离婚起诉,限你自本公告公布之日起……
我像当头挨了一棒,松开灰子的耳朵,恨不得猛踢他两脚。灰子自己捧住脸“呜呜”地哭了。是他的错吗?看看前边低头的阿尹,不知他是看了报纸还是同我一样受了灰子的蛊惑。我紧走几步追上去,刚一碰到他的衣袖,他便一甩胳膊大声嚷:“别问我!”
我急了,也大声叫起来:“你们他妈的都是神经病!”骂着,心里却感到很虚。直到现在,一想起一贯以稳健著称的自己,竟那么容易地被灰子这个神经病骗了出来我就不自觉地感到脸红。
我忽然又想起老康。我问他们两个,那骑摩托车的到底是不是老康?他们这时都拿不准,很显然,灰子眼睛也出了毛病。老康不会来,他不会错信报上法庭的公告,更不会相信灰子的鬼电话。老康,假如这家伙还活着,他的命运就绝对不会和我们一样。
三个人沮丧地往回走。天阴得厉害,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呜”的一声开走了,天和地便有机地契合了,一丝缝隙都没有。三个人都不说话。这里是城郊,离家还有好远好远。这时三个人同时打了一个寒战,都说好冷好冷。三个人都在心里感叹,在家里,温温和和地待着该是多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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