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秀陶在中国大陆出版的唯一散文诗选集,收录他在美国四十年来所创作的具代表性的散文诗81首。全书分为五卷:卷一“关于笑”,卷二“手套”,卷三“一杯热茶的工夫”,卷四“禅以及四个漂亮的锅贴”,卷五“遨游”。秀陶的散文诗作有三个鲜明的特点:一、他具有融合知性与感性,东方哲学与西方世俗人生的高度自觉和智能,作品耐咀嚼,经得起时间淘洗;二、他半生专攻散文诗,博采环宇诸大家之长,理论与实践都体现博大、深邃的气度;三、他从不张扬,这一本汇集他从毕生作品中选出的心血之作,堪称散文诗界一匹凭空跃出的“黑马”。
秀陶,诗人。本名郑秀陶,1934年10月生于湖北鄂城。毕业于台湾大学。70年代末起定居美国。被誉为“海外华文散文诗第一家”。出版有诗集《一杯热茶的工夫》《会飞的手──秀陶诗选》,译诗集《不死的章鱼──世界散文诗选粹》,散文诗集《死与美》。
卷一 关于笑
半条后街同两袋杂货的倾向/003
昙日之歌/005
现?在/007
记本铭的丧礼/009
饰?物/011
滑?雪/013
室?友/015
鱼?劝/017
大?鸦/019
兴隆街一夜/020
中和某菜市场/021
关于笑/022
高速公路断想/024
哀?祷/028
傍晚的偶然/029
卷二 手 套
风与水(童诗)/033
手的解读/035
笑/039
夜/041
手?套/042
雪之一/043
雪之二/044
母亲的死/045
果菜集/046
镜/049
小街的九月/052
冬?晚/053
蜗?牛/054
理?会/055
从头来过/056
斗?室/057
遗?忘/059
树的轮回/061
卷三 一杯热茶的工夫
选?心/065
另?类/067
一杯热茶的工夫/068
糖衣集萃/070
墓?园/071
梦/073
心公园/075
风?景/078
鱼烹记/079
地球仪/081
等/084
文乃斯海滩素描/085
台北记行/086
话说月亮/089
假?天/093
报?纸/094
卷四 禅以及四个漂亮的锅贴
猩猩言/097
独?语/099
春?风/101
七五自述/102
有一个早晨/104
禅以及四个漂亮的锅贴/105
2009年记事/107
我的新行当/109
折?纸/111
假/113
蜡?像/115
四月一个早晨/117
端?午/119
小狗Benky/121
又是“炳记”/123
自斟记/125
一个夏午/128
怎么又是“炳记”/130
卷五 遨 游
病中记/135
鸟?鸣/137
入?山/138
传?言/139
五?界/141
嘴的左下角/143
遨?游/145
黄?昏/146
门神、灶神/148
两棵树/151
鲁?钝/153
序 言
自石中抽出眼泪
——记散文诗大家秀陶先生
一
2020年 4月1日晚间,秀陶先生辞世。他因严重的颈椎病,下半身麻木,“活”着的只剩颈部,住进洛杉矶一所疗养院已三年。正当全美新冠疫情铺天盖地之际,得此噩耗益发悲痛。
和秀陶以诗结交超过三十年。一个春天,我和老妻去赌城拉斯维加斯旅游,为期三天。我生性不爱赌博,此行纯为观光,除了带上爱赌博的同胞恨之入骨的书数本以外,还有一个秘密的希冀——约秀陶去聊天。我天真地想,秀陶住在洛杉矶,离赌城不过四五个小时车程,以他昔年动不动驰驱千里的豪气,得到消息就会赶来。我到了赌城,给他打电话,他在那头并没发出爽朗的笑声,告诉我,行动不大方便,拄拐杖了。“怎么回事?摔了?”“不是,老了就这样,八十岁了。”我呆住,贴耳朵的手机差点落在地上,不老的秀陶也到迟暮!那是2014年。
秀陶,多秀气的名字。家长起的,他贪图省事,省下姓氏郑,拿来做笔名。体重一百公斤以上的大个子,偏肥,但脂肪匀称地分布在四肢和脖颈。皮肤白皙,五官似佛。我那不会说普通话的儿子,与他交谈过,因他的英语无外国口音,且对美式橄榄球赛事了如指掌,断定他是白种人。
许多海外写作者,漫长人生中有一个“诗的年代”。20世纪90年代前期,我狂热地写现代诗,因此和洛杉矶几位诗人成为好朋友。这群可爱的同路人,1990年创办纸版《新大陆》诗刊,从印行到给散布全球的投稿者寄样刊,全部自掏腰包。中坚分子,除了越南难民、电脑工程师陈铭华、陈本铭,中国移民达文、远方,还有大哥级的秀陶。1995年夏天,旧金山湾区举行华人诗朗诵会,主办方为了壮大声势,从六百多公里外把他们拉来。
朗诵会隆重而热闹,诗龄越半个世纪。年轻时备受张爱玲欣赏的纪弦老人,在台湾时和诗人痖弦不但诗艺超群,朗诵也被誉为无可替代的“双弦”,这一次,他槟榔树般立在台上啸吟,赢得满堂彩。随后,中青年诗人们鱼贯上台。会后,洛杉矶的诗人来我家过夜,他们早就交代,不必准备房间和铺盖,只需啤酒、花生米和牛肉干。客人们乘秀陶开的车,出发前我要交代行车路线。秀陶说,不必,我跟定你。我看着远处101高速公路上车灯的洪水,连连摇头。他推我上车,说:“你开你的,你家门口见。”超过一百公里的车程,车辆密密麻麻,尾随根本办不到。我自顾不暇。然而,两辆车子差不多同时抵达。是夜,多雾的太平洋之滨,一幢小屋的客厅,灯亮到次晨,秀陶是主讲者。
从此,和秀陶常常通电话。他总是劈头一句:“写诗没有?”我说写了,他就说好好。我如果回答说,没诗思,只写了点散文或随笔,他就骂我肥水流了别人田。
二
进一步,和秀陶成为至交。与喜欢的人交往,谁不想以最快速度从“朋友”升等为“肝胆生平”?美国著名传媒人多尔曼采访过许多政要、企业执行长、影视明星,他道出一个“让对方马上对你发出微笑”的秘诀:趋前握手,后退一步,直视对方的眼睛,激动地说:“怎么搞的?您看起来比照片年轻那么多!”他声称这样做没一次不成功。我倒以为,世间不存在这般简单的套路。然而,真诚地喜欢一个人的作品,近于准确地道出作者的苦心、用心,是可能产生戏剧性效果的。
“竟有这样写的!”秀陶的作品,我初接触即起惊叹。从前,喂我干渴的灵魂的散文诗,只是《早霞短笛》一类,浮浅,夸张,甜腻,回想起来依然恶心。秀陶作品却是全新的,教我迷恋到这样的地步:凡遇到喜欢这种体裁的朋友,必倾全力推荐,口号是“不读秀陶,就不晓得当今的散文诗”。秀陶有一密友,名叫商禽(1930—2010),是台湾公认的“散文诗第一人”,他以超现实主义手法写作的经典,如《长颈鹿》至今脍炙人口。论造诣,小商禽四岁的秀陶稳居第二;而秀陶凭掌握多种外语的优势,取法欧美各国最出色的散文诗作品,试验多种手法,并建构中西融合、体大思精的理论,论总体成就,犹有过之。
秀陶这样写最熟悉的事物:
它们就在我的眼前,我这样望着它们已经半个上午了。一只抚在纸上,一只抓着铅笔写着。就像两只洗得干干净净的癞蛤蟆一样//我永远也不能理解这是如何运作的,我想着“大”,它便写“大”;我想“人”,它便写“人”。它从不写我不想的//而我也仿佛对它们极具信心。我从未曾想过,也许有一天,它们也会开始思想;也许有天它们会组织起来,罢工或者叛变 ——《手》
他这样做形而上的“透视”:
有一幅小学自然课的挂图。说一个体重一百五十斤的人体,分析起来有两桶水,够做三枚中号钉子的铁,两盒火柴的磷,髹一方土墙的石灰,作成四块肥皂的脂肪,以及一些其他七七八八的微量元素//画面的左边是一个光身直立面容严肃的男子:右面则是水桶、铁钉、肥皂等。(那幅挂图令我震撼了好几天,并且第一次认识了所谓严肃。)//然而,那以后,每逢严肃的场合,面对着台上直立的有时是神父有时是什么主席等等,我便一边替他们除去衣衫,一边估量他们。高矮胖瘦,或增或减一桶半桶水,添加或拿去几根火柴,加大或者缩小肥皂的尺码,等等,至于那时他们嘴中正宣扬什么样的大道理我是浑然不觉的 ——《挂图》
他隽永的深情:
唯一教人忘怀的还是儿时点在正月半花灯里的那支蜡烛,在被催逼得非上床不可而依依吹熄它时,它冒出一缕白白的细烟,闻起来至今都还沁人 ——《蜡烛》
他举重若轻的幽默:
一夜,杯中已尽,意犹未足,打开木塞想再补上一点,瓶口嘭的一声/之后:/还要倒呀?(居然开腔了)/补一点点嘛/小心变酒鬼呵/我拿高瓶子在灯下照了照。大约还剩五分之一的样子/就你这几滴我全灌下去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哼!从来都是酒随人意,没听过,今天世道变了,还有酒会自作主张的 ——《自斟记》
他教人瞠目的想象力:
几年前当我发现有了法术的那天正坐在办公室内,墙上有一只小圆钟。先,我只觉得奇怪怎么那个钟今天走得特别慢,后来才试出来是我的眼作怪,每当我盯住它时,它便停住不能走……现在我最常施法的时候是早晨躺在院中的吊床上,享受着微风鸟鸣又不愿这早晨过得太快时,我便盯住树干上的阳影,那家伙本来是一跳就跳过水池那边去的,我这一盯,它只好停了,有时一个早晨可以停出三四个来 ——《法术》
三
进入21世纪后,我几次去洛杉矶。2000年初,秀陶印行一本别致的散文诗集《死与美》。4月,我去拜访他,在他家看到,诗集封皮是褐色皮质厚纸,裹着纸板,异常结实而典雅。所收作品都是《新大陆》诗刊刊载过的,主编陈铭华略做整理,用复印机打印了所有内页,附录是秀陶自己的长文《简论散文诗》,我喜欢得不得了。他意态悠然,说,早为你准备了。我贪得无厌,替一位“陶粉”索取。他说稍等,搬出内页、封皮、胶水、针线,戴上老花镜,把一沓沓内页分别缝起来,裁剪,粘贴,装封皮,最后把一根小丝带粘在书脊内,充当书签。看慈眉善目的胖子像老奶奶一样挥针走线,花半个小时“出版”一本够资格送往华盛顿国会图书馆典藏的中文书,真是莫大的享受。
春天的天使之城,晚间微凉。我和秀陶在他家后院,半卧于帆布躺椅,头上是高可参天的银杏树,疏星在密叶深处眨眼,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秀陶娓娓述及他的平生。他1934年出生于湖北鄂城,1949年战乱中随哥哥和姐姐离家,1950年到了台湾。1952年入读台北商职夜间部,四年后毕业,考进台湾大学,主修商科,1960年毕业。上中学时,他从图书馆读到旧的英文诗集,从此爱上新诗,开始投稿,初具才名。后来参加了纪弦所创立的“现代派”诗社。香港杂志《文艺新潮》20世纪50年代末推出“台湾现代派诗人作品”专辑,第二辑刊发包括林亨泰、秀陶在内的五位诗人的新作。《编辑后记》称秀陶为“台大学生”。对少时的作品,秀陶自称“像拉野屎一样,拉过了就算了”“1985年前的作品我自己从未剪存”。1997年,老友商禽也曾从古老的《现代诗》影印了他的作品,寄往洛杉矶。他说,一读之下,觉得就算是亡佚了,也没有什么可惜。
从刘大任先生写于2009年的散文《蒙昧的那几年》,可以看到秀陶的青春影子:
那是一段走投无路的日子,现在已经遥远,却永远挥之不去。
映真写《面摊》的时候,我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可能,我写《大落袋》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我在哪里。然而,很快,暗夜中闪电照亮的刹那,商禽的《长颈鹿》,痖弦的《深渊》,方思的《夜》……一个个起床号唤醒的汉子,老大不愿,在黑夜与天明之间,被不明所以的力量催促,出现在荒原似的红土操场上,形成台北的一道风景。然后,秀陶说:我们在鞋底写上一个大大的“天”字,看尘埃散漫,在一九五九的末端……
1959年,秀陶二十五岁,刘大任才二十岁。
1962年秀陶在台湾服完兵役后,受诗人、企业家吴望尧之邀,远赴越南西贡,在吴所开的生产清洁用品的化工厂担任总经理,算得学有所用。吴望尧在台湾和余光中是至交,余光中说他是任侠善感的性情中人,诗作具“无所不入,入而无所不透的想象力”;秀陶则了解他世俗的一面。谈到这位前老板,秀陶摇头叹气,说,他啊,是蛮不错的诗人,却是相当糟糕的董事长。秀陶于越南统一前移民美国,曾在纽约生活多年,和小他五岁的刘大任先生深入交往,该在这“后中年”。20世纪80年代,他定居洛杉矶,结婚生子,在一家大型地产公司当经纪人,主业不是房屋买卖,而是为顾客的百年身后服务——出售坟地。
从90年代初起,他重操中断了二十多年的旧业,但不再写现代诗,理由是,从前无论怎样力求出以自然,都有点煞有介事,或装模作样。他要抛弃与诗绝无关联的附件,如韵律、雅致的语言、呈现的态度,“以无面具、极亲切之散文体写作,极纯净地表达诗思”。我以为,他的写作实践榫合这一初衷。其总体风格,教我想起英国作家亨利·格林的譬喻:“自石中抽出眼泪”。
宁静的院子,蟋蟀声中,秀陶说西贡风情,说吴望尧作为诗人和诗歌活动家教人敬仰的人格和可悲的命运,说酒吧的同性恋者,直到银杏叶承受不住的露水频频滴在额头。撤回屋内,就一杯咖啡,谈到打起惊天动地的呵欠,才去就寝。次日早上醒来,秀陶用戴隔热手套的手,捧出小面包,滚热、松软,带着无与伦比的香,这辈子吃过的面包中,尚无超过这一种的。后来,我受不了馋,从旧金山打电话给他讨教面包怎么做,他道,还不容易,去“赛夫威”超市买发酵好的冷藏品,按说明书的步骤,放进烤炉。
在秀陶家的另一发现,是他对德国大诗人里尔克的研究,广度与深度都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田地。他的藏书不算多,书架上不止一行,都是里尔克的诗集,至少上百种,他精通的中文、英文版本齐全;还有德语、法语、西班牙语等版本,我逐本拔出,翻翻,不解地问,你能读吗?他说,不行也得行,想把意思弄透彻,非花笨功夫不可。
谈天时,他把好几本最近出版的《台湾诗学季刊》拿出,让我看“佑子”的文章。我问:“佑子是谁?”他说:“正是在下。”原来,不久前台湾诗人罗门撰文,引了里尔克的诗句“我俯身向时间”。佑子指出此句翻译有误,正确的是“时辰俯身向我”。罗门反驳,说五六十年代起译文都是这样的。二人开战,都不乏意气用事的嘲弄,一来二往,愈发火爆。佑子一不做二不休,将该诗的原文、方思先生的中译、方思所依据的英译,以及他据德文的直译,全部列出。这些驳难并非论文,而是杂感。鲁迅已还,我还没领略过这般锐利、刻薄的讽刺,读之如饮烈酒。微醺中,他又递来一篇长文,这是他对绿原先生译《里尔克诗选》的读后感。他说,为写这一篇,他一连多天读译文、查原文,参考其他中译、英译,苦不堪言。
秀陶就是这样,翻译以“死磕”著称。早在青年时期,他已直接把里尔克以法文写就的作品译成中文。2015年,他整理了一本自译的《最好的里尔克》,序言中道:“自20世纪50年代开始读里尔克,先读中文的,后来找英文的读,最后才翻德文字典读德文原版的。”他发现,里尔克诗的英译本达十五六种之多,译者领悟不一,译笔各有差异。“20世纪80年代就为了这原因,我就开始用德文字典下功夫了。……里氏一生的作品皆系严谨雅致的韵文,我居纽约时,一友人辗转得到一位德裔老妇朗诵的几首录音带,我借来听了,方得约略拜领了一点音韵的美。读他的诗,读译本,甚至自己翻译时,这种先天的、长在他骨肉里的音韵我是全然扔开的。然而我必须先读懂,读不懂就翻字典,找各种不同文字的译文参考。”“我最有把握的是:这些诗全是我自己读通了的,而写出来的中文也力求通顺。”“在台北的一个月之中(2015年5月),有友人问我:‘谁译的里尔克最好?’我非常严肃地思考了两秒钟回答说:秀陶译的!”原来,他每翻译一首,都先查清德文生字,参阅五六种不同的译文,自认参透了全诗的意义,这才下笔。
四
十多年来,和秀陶的联系少了。从电话知道,他退休后嫌居家无聊,当上老人公寓的经理,并住在里面。好在,每一期的《新大陆》诗刊都有他的文字,不是新成的散文诗,就是他选译的当今各国散文诗家经典之作。八年前他寄赠甫在台湾出版的诗集《一杯热茶的工夫》,细读多遍,不但激赏,还有愧疚,为了我许下的愿无法兑现。我初识秀陶时对他说过几次,要向国内出版社推荐他的散文诗集。尝试多处,均无结果。2015年起,我让好几位爱诗的出版社编辑审阅秀陶呕心沥血的译稿《最好的里尔克》,费尽唇舌,得到的回复是:目前无出版的可能。还好在2016年,台湾“黑眼睛文化事业公司”出版了《会飞的手:秀陶诗集》。更喜人的是:2020年9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了精心包装的《最好的里尔克》,据说此书受到热捧,九泉之下的译者当感欣慰。
2019年春节,我给不通音问三年的秀陶打电话拜年,多次没人接。问也住在洛杉矶的《新大陆》诗刊主编陈铭华,才知道秀陶因脊柱病瘫痪在床经年。近年秀陶登在这本北美最长寿诗刊上的最新作,都是陈铭华在疗养院的床畔,替他录音,再加整理而成。
2020年春节过后,我和旧金山的友人约好,春天务必去洛杉矶,请铭华带路,看望秀陶。可惜进入3月,连家门也出不了。秀陶的家人称,秀陶昏睡一个星期,然后平静地离开,与病痛的缠斗就此落幕,教我们悲伤之余,感到一丝安慰。
刘荒田
2020年冬日于美国旧金山
秀陶诗里表现的世界,不再是粗糙的未曾消化的以固定反应为基础的世界。他的世界经过分解、重组、提升,而给人全新的感受,这是“五四”以来新诗坛上不曾出现过的包含着诗人自我建立过程的新感觉主义诗作。
——作家 刘大任
旅美诗人秀陶精通汉语及英、法、德语,一生专攻散文诗,博采环宇诸家之长,理论与实践均体现出博大、深邃和精致的气度和质地。融合知性与感性、东方哲学与西方世俗人生的高度自觉和智能,作品耐咀嚼,经得起时间淘洗,被著名作家刘大任誉为“不曾出现过的包含着诗人自我建立过程的新感觉主义诗作”。
树的轮回:
对街一块三角形的空地上站着两棵枫树,高度一样,一棵较肥粗,正北向相隔约三十尺外的另一棵则较瘦削。肥粗的叶色总是较深,秋冬时叶落得也较迟,而每二月底三月头嫩绿的芽也冒得早,盛夏时浓密的叶簇几乎相接,不同的色泽更显,我不知原因,只能用一娘九子那样的说法自解
临街而又未设栅栏,醉汉们常来树下睡化他们小半瓶的下午,情侣们则常在树下啃猪头。而它那当窗盈树的绿意,每看它便想起我的朋友的“年轮飞转”,每一见它无论是光秃的枝桠在二月的冷雨中濯洗,或是由嫩黄转碧绿,或是由黄而透红而洒落一地,总之它正当周期中的某个序段。四季一个轮回,首尾不断,令人艳羡。我想且不说千百个或者数十个,要是我们能多那么一两个轮回,这世界不就会更灵巧更智慧些?然而不,不能,人没有轮回。人只是一出生便孜孜不息地孵化着一个终结——死亡
手?套:
自壁橱内取出这双贮存了大半年的黑羊皮手套时,便仿佛是取出了我另外一双风干了的手
我那戴了两年的呢帽,至今仍未学会我头的样子;穿得快要破了的鞋子,离像我的脚也还有一大段距离。唯有这一双手套,虽只跟了我一个冬天,便将我的双手学得惟妙惟肖的,短而粗的手指,宽厚的掌扇,几乎比我原来的手更像是我的手。尤其是静夜,它们叠合在书桌上,一副空虚失望而又伤痛的神情,更像
到发生了下面这件事之后,我便愈益相信,有朝一日当我失去了原来的一双旧手之后,这双手套是绝对能够代替的。那一日我走过一个卜卦摊,刚除下一只置在案上,不等我除下另一只,他便端详着那只微温的手套,娓娓地一毫不爽地道出了我的一生
雪之一:
下雪天最大的坏处是所有的朋友都显得更加遥远了,其他的都在其次
下雪天最大的好处是深深的一步一个处女,一步一个历史,过瘾透了,其他的也都还在其次
最美的是纷纷然正下的时候,而且还有来了来了的那种热闹感;最丑的是下停了几天之后,到处黑不黑白不白的如五十岁的头颅。这丑头也都还在其次,只是那一种清冷教人受不了
雪之二:
足足剧烈地劳作了五分钟才将车门边的积雪铲开。喘息着钻进车内,打着了火,冬日有光无热的太阳,穿不透密封的雪层,却也将车内映得四处通亮,于是坐在巨大的灯泡内我便也钨丝样地发起光来
镜:
I
镜是时间的井,其深无比。这井常常横起身来扮成窗的模样
井中积满了各样的物事,诸如破旧而褪色的天空,忘怀了的思绪,松松散散的乐曲,不愿但却非笑不可的脸孔……所有这些一跌入后便一直在里面发酵,待成为酸酸黄黄酿坏了的诗那样的东西时,便有人来打捞,大块小块的都各有用途,最小的碎片都可以修切成口香糖那样送去庙里做签文供人咀嚼
说到庙,庙也是井,不过大都凿在时间的背后,一直向井中看便能看到它。有的人还能看到神与鬼,是真是伪便不清楚了
II
一拳击出,镜碎裂成放射状的二十余片尖如刀形的窄条,每一条中都嵌着一个不快乐的人的一部分
III
睡时做梦
醒来便照镜子
梦是睡眠的窗。镜子是墙长出的圆圆的梦。墙,间隔着醒同睡。一边开了窗,一边生了镜。窗外是一层层剥也剥不完的明天,镜里除却尘霜而外什么也没有
IV
镜是个多项的乘方公式,动不动就将空间乘出若干倍来。新增的世界与原有的完全一样,新增的世界与原有的完全不同。第一个提出正、反、合的道理的是镜,并非什么哲学家
V
先,我向旁边一歪,脸自镜中消失;而后,我突地站直,脸倏地又在镜里出现。我快速地这样重复玩弄着我新发明的影印机,并一边默数着一、二、三……
到了六七十张的时候,我停下来理齐这厚厚的一叠,张张都一样,一叠未经填写的空白的表格
VI
不可以将两镜对置。否则它们会像夫妻一样针锋相对地争吵个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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