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学》第三十辑,在“通变·守常”“征实·表微”“回顾·展望”“衣冠·文质”“书评·书讯”等栏目下,汇集了包括邓国光《礼建皇极:杜佑《〈通典?礼典〉要论》、杨勇《由巫入礼:从礼典看内脏祭祀的礼仪化》、叶纯芳乔秀岩《杨复注〈家礼〉的意义与后世的变化》、虞万里《王献唐与汉魏石经研究》、钟诚《袒袭、裼袭于隐者考》在内的15篇专门研究中国经学的论文和3篇书评札记类短文,从经学文献、出土文献等原点研究出发,进一步对儒家传统文献进行有深度的解读和研究。
彭林,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经学研究院院长,《中国经学》主编,国际儒学联合会理事。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学术思想史、历史文献学研究,尤其是儒家经典《周礼》、《仪礼》、《礼记》和礼乐文化的研究。
■通變·守常
尊?序?、廢?序?與漢宋對峙
———以? 四庫全書總目經部詩類? 爲例 1 夏長樸
禮建皇極:杜佑? 通典禮典? 要論 27 鄧國光
試論清初學者對宋儒? 易傳? 詮釋的批評 43 陳 峴
由巫入禮:先秦内臟祭祀的禮儀化 57 楊 勇
■ 徵實·表微
? 宋史職官志? 引經考 67 吕友仁
嚴可均? 爾雅一切注音? 跋 85 陳鴻森
楊復注? 家禮? 的意義與後世的變化 107 葉純芳 喬秀岩
日本松崎復景宋本? 爾雅注? 考論 131 瞿林江
■ 回顧·展望
王獻唐與漢魏石經研究 147 虞萬里
關於“ 第三期經學” 的設想———經學研究的回顧與前瞻 177 鄧秉元
明代經學研究的解構與重建 191 陳顥哲
■ 衣冠文質
衽考 207 羅婷婷
? 儀禮? 裼襲、袒襲于隱者考 219 鍾 誠
深衣圖源流考 229 佟 雪
鄭玄禮學中衣、裼衣辨 241 貝承熙
■ 書訊·書評
? 學禮齋經解? 影印前言 247 吴 格
夏長樸教授? 四庫全書總目闡幽? 序 255 虞萬里
趙伯雄? 經史文存? 出版 84
賈連翔新著? 出土數字卦文獻輯釋? 評介 130 張逸軒
編後記 261
彭 林
編後記
彭林
一、
4月22日,我在家翻找資料時,無意中發現一張夾在書里的剪報,是來新夏先生的一篇文章,題目是《説説“大一國文”》,副標題是“兼説《論孟一臠》”。剪報的邊上有我當時手寫的文章出處:“《文匯讀書周報》2013.9.6。”算來已是將近九年前的事了。所謂“大一國文”,是爲大學一年級學生開設的國文課,各校都有,稀松平常,乏善可陳。來先生此文説的是當年他在輔仁大學上這門課的情況:
輔仁大學對“大一國文”似乎比其他學校重視得多,認真遴選一部分有學問的中年講師任教,如啓功、余遜、柴德賡和周祖謨等都承擔過這門課,校長陳垣先生親自主持,共同研究選文,自編鉛排綫裝教材。
令來先生“特別印象深刻”的,是附在該課教材之後的《論孟一臠》,內容是從《論語》《孟子》中各挑選二十二章,獨立成編。來先生説,“《論孟一臠》是輔仁大一國文的特色,爲其他大學所編教材所無”,篇名爲陳援庵先生所定。鼎,乃是用於調味之器。古人稱大塊之肉爲胾,稱切成片者爲臠。《呂覽·察今》云:“嘗一臠肉而知一鑊之味、一鼎之調。”以所選之文喻一臠,嘗之,則鼎肉之味、之調,盡皆知矣。《論語》將近五百章,《孟子》字數又數倍之,援庵先生從中挑選的四十四章,必是反復斟酌,最能代表《論》《孟》精義者。來先生解釋此“一臠”選擇的旨趣:
其中很多似熟非熟的名篇如《論語》中的《子禽問於子貢曰》講子貢論孔子温良恭儉讓的品格,《何如斯可謂之士矣》講孔子答子貢士的三等標準,《長沮桀溺耦而耕》和《子路從而後》兩章都講孔子其人。《孟子》中的《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與《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都是人們常引用的篇章,《君子所以異於人者》是孟子論君子的標準,可與《論語》中的《何如斯可謂之士矣》比讀研究,《無或乎王之不知也》知一曝十寒之典源,《盆成括仕於齊》是孟子論“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的人的必死之理。這些都是《論》《孟》中必讀之篇。
可見,“一臠”所要體現的是君子品格、君子風範與君子之道,這正是孔孟的精髓所在,也是最能震懾人心之處。
讀來文至此,大爲感嘆,對援庵先生的認知更加全面。前賢讀書,首重氣節。北平淪陷後,援庵先生主持的輔仁大學爲德國教會所辦,雖未南遷,而先生秉持民族大義,拒絶出任僞職;作爲史家,他作《通鑑胡注表微》,借胡三省的《資治通鑒注》,表達對國家淪亡之痛。先生並以節操警示師生,一次,學校舉行運動會,先生站在主席台上,大聲引用《禮記?射義》之語:古代的運動會,有三種人不能參加,“賁軍之將,亡國之大夫與爲人後者不入”。先生“把不能保衛國家、不能抗禦敵人入侵的將軍,亡國後在敵僞政權任職的官員,以及爲了個人目的而認賊作父的人,都排斥在人民生活之外。這是對逃跑將軍和漢奸的嚴正斥責,也是對學生們進行的愛國主義教育”。 今日讀之,先生的凜然正氣猶如在前。平素先生教育學生,是否亦貫穿秉持立德樹人的理念?以往很少瞭解。今讀《論孟一臠》,涣然冰釋,所選各章,直擊人心,故來先生説,“離開大學幾十年,‘大一國文’里的其他古文篇目已經記憶不清,唯獨對《論孟一臠》猶念念不忘,若干小段還能背誦”,可見已影響其一生,正可謂“夫子循循然善誘人”。
至此,不禁勾起我與《論語》《孟子》結緣的一些往事的回憶,因歷史背景特殊,故所言多出今人想象,故借此機會一一道來,與讀者諸君分享。
我上小學時,隔壁教室牆上貼着“三人行必有我師矣”的孔子語録,因“矣”字不識,故印象很深。是爲生平接觸《論語》之始。在初三的語文課上,學了“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章,是爲生平接觸《孟子》之始。
1966年,“文革”亂起,無處讀書,亦無書可讀。始料未及的是,恰恰是在這一環境下,我得以與《論》《孟》結緣。60年代末、70年代初,政治運動連綿不斷,不少人遭遇無妄之災,一夜之間變成“專政對象”;我亦未幸免,被捲入某個假案,一時失去自由,單位的大字報欄里要我“老實交代”,“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負隅頑抗,死路一條”的大標語觸目皆是,甚至貼到了我寢室的房門兩側,周圍之人皆側目而視,不敢與我多説一句話。壓力之大,若非親身經歷,殊難想象。有好幾位蒙受不白之冤的同學,因不堪重壓而走上輕生之路。我居然能挺住的原因,是從大字報上看到有人傳抄的毛澤東與毛遠新的一次談話,毛澤東引用《孟子?告子下》中如下的一段話,勉勵其侄子要經得起磨煉:
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這段話排比句式的文字,列舉人在心靈上、肌體上、行事上遭遇的各種艱難困苦,氣勢雄渾,層層推進,最後的落腳點是説,天在磨礪你,故要“曾益其所不能”。這令我大爲震驚:人生的種種不幸,原來可以這樣解讀!如此一想,有如醍醐灌頂,精神隨之解脫,壓力盡皆釋放!我對《孟子》的敬意由此升發。或許有人會説,這是精神勝利法。但於我而言,確實真真切切地體悟到了人需要精神支柱的道理。
我與《論語》的結緣,則是源於70年代的那場“批林批孔”運動。在林彪叛逃的“九一三事件”之後,舉國批林,我至今不明白,爲何要將批林與批孔捆綁?記得某日所有報刊的頭版都刊登新華社的通稿,文中引用的天津寶坻縣小靳莊的貧下中農的話:“林彪、孔老二都是一樣的,都是要復辟奴隸制!”成爲全國人民耳熟能詳的名言。於是人人口誅筆伐,每個單位都開設“大批判專欄”。那年頭,凡俗百姓讀過《論語》的有幾人?天下文章一大抄,所謂大批判文章,幾乎都是從報紙上抄來的。始料未及的是,我無意中覓得楊伯峻先生的《論語譯注》一書,偷偷讀完之後,發現許多耳熟能詳的格言都出自此,如“學而時習之”“吾日三省吾身”“爲政以德”“温故而知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見義不爲,無勇也”“朝聞道,夕死可矣”“見賢思齊”“德不孤,必有鄰”等等,不勝枚舉,這令我驚訝無比,遂冒着風險,將《論語》白文全部抄録,裝訂成冊,偷偷珍藏,時時翻閱。“文革”後,我專門到中華書局買了楊伯峻先生的《論語譯注》,因爲它於我有特殊意義。
80年代初,我做研究生時,“批孔”的影響遠未肅清,對於儒學與孔子,許多人諱莫如深,而業師趙奉生先生旗幟鮮明地發表文章褒揚孔子。學生會請他講演,他贊美孔子激情有加,認爲孔學既是古代學術與文化的頂峰,也是中國未來發展的珍貴思想資源。他對社會上盛行的極端個人主義、拜金主義深感憂慮,認爲孔子思想正可以消除這些弊端。我在台下聽着,着實爲他捏一把汗。這些文章後來結集爲《孔學新論》一書,對我的儒學觀的形成,影響甚大。在學期間,《論語》在我,既是學業依憑,亦是人生導師。博士畢業後,我請奉生業師題詞訓誡。先生題了兩幅,其中之一,便是《論語?述而》“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語,作爲對我在學業上的期待,我小心護持至今。
2007年,時任清華歷史系系主任的李伯重先生提出,對學生的培養,應該注重基本的文化素養;以後連《論語》《孟子》都没有讀過的學生,不可以獲得歷史系的學位。爲此,他建議我開一門課。我非常認同他的看法,並接受了他的建議。2008年秋季學期,我爲人文學院文科實驗班的40位本科生開了“《四書》講論”課,每週四學時,是一年的教學量,但放在一學期內講。大概是當時國內大學鮮有開設《四書》課的,《光明日報》記者來採訪並做了報道。不料,此事被誤傳爲“清華大學將《四書》作爲全校學生的必修課”,引起軒然大波,一時佔據全國新聞熱點排行榜的第六位,我曾接到美國、新加坡、台灣、香港等地朋友詢問的電話。《論》《孟》緊貼人生與社會,説理深刻,語言精辟,不僅能滋養、潤澤心田,而且能樹立學生正確的人生觀、價值觀,故很受歡迎。梁任公先生説“《論語》如飯”“《孟子》如藥”,我深以爲然。在最後一堂課上我問學生:“哪位同學能告訴我,《論語》《孟子》中有哪句話是教你學壞的?”我是暗指當年的大批判把《論語》説成“大毒草”,結果所有同學都會心地笑了。
當年,援庵先生用《論》《孟》引導弟子成就君子風範,成效卓著。今日能整本背誦《論》《孟》者不在少數,可是毫無氣象,未讀時是此等人,讀了後又只是此等人。究其緣由,是教師、學生誤將《論》《孟》與唐詩、宋詞並列,視爲行文寫作的“材料”,而無立德的意識與願望。數十年以來,學術界始終出不來經史大家,又何足怪哉?
二
7月8日中午11點15分,香港教育大學國學中心鄧立光教授駕鶴西去,享年64歲。噩耗傳來,驚愕萬分,潸然淚下,往事歷歷,如在眼前。
立光先生是廣東三水人,1959年生於北婆羅洲(沙巴);香港大學中文系學士、碩士、博士,在香港新亞研究所師從著名學者牟宗三先生,長於《易》學研究,著有《陳乾初研究》《象數易鏡原》《周易象數義理發微》(附《五行探原》)《中國哲學與文化復興詮論》等。香港回歸之前,我與立光就在北京的學術會議上認識,但交往不深。令我瞭解他高尚人品的,是我第一次去臺灣的經歷。當時兩岸尚未開通直航,從北京去臺灣,要先飛香港,到港島的中華旅行社换取赴臺通行證,方能登上飛臺北的航班。其時正在上海的林慶彰先生與我約定,在香港機場會合,然後同機前往臺北。從北京出發前,我將行程告知立光,期待回京時在香港一聚。始料未及的是,出行之日,香港突發雷暴天氣,颳了九號風球。我的航班到達香港機場後,在萬米高空盤旋一小時後才降落。而林慶彰在上海的航班無法起飛。在我孤身一人步出機場後,頓覺絶望無比:我不會説粤語,對香港交通不熟悉,到港之後住哪裡,次日怎麼去找中華旅行社?千萬意料之外,立光出現在我面前!他見當日天氣驟變,想到我面臨的囧局,決定接機,並爲我定好了酒店。出租車到酒店附近時,風雨交加,立光盡量將雨傘爲我遮雨,儘管如此,我的褲子大半截都濕了,鞋子里灌滿了水,立光的情況可想而知。他不顧渾身透濕,到前臺辦妥入住手續,把我安排好,因其夫人次日一早要出差,要盡快回家,轉身消失在風雨如磐的夜色之中。次日一早,立光來酒店接我去中華旅行社辦證,用過午餐後,又送我去機場。我過候機閘口後,向他揮手道别,心頭温暖無比,感慨萬千,我與他並無深交,而他古道熱腸,急人所難,施以援手,事後亦從不向任何人提及此事,其品性之醇正、樸厚,我五內俱銘。
此後,隨着交往的增多,彼此的瞭解不斷加深。立光先生憂心於國學的式微,矢志爲國學的再度發皇而奮鬥。2015年,立光先生任香港中文大學國學中心主任,我曾專程前往參加揭牌儀式。其後,受聘爲香港馮燊均國學教育基金會理事,負責聯繫內地有關高校的國學教育與研究機構。清華大學中國經學研究院的成立,離不開他的鼎力支持。2019年,立光爲落實全國政協關於推動中華傳統禮儀教育的提案,積極與大灣區九市縣教育部門聯絡,達成共識,將全民的中華傳統禮儀教育列入施政大綱。7月8日,在香港中文大學舉辦大灣區禮樂文明教育啓動儀式,200余位大灣區九市縣教育部門的負責人與工作人員到會,場面極其熱烈。在立光的擘划下,我們合作出版了繁體字的《禮樂文明教程》初級篇、中級篇;舉辦了禮樂文明教育工作坊、兩期大灣區中華禮樂文明教育師資培訓班,以及多場禮樂教育專題講座。值此形勢一派大好之際,天妒英才,病魔已悄然走向立光。
今年春節之後,立光感覺身體不適,但他不許家人向外透露一字,自己則照常工作。我們的手機聯絡,頻密如初。5月,馮燊均國學基金會舉行理事會,有人發現立光瘦弱而憔悴,行走時用雨傘拄著當拐杖。而就在此時,立光還與澳門教青局策劃舉辦國學教育專題講座一事,並參與商定講者人選、講演題目、審議課件、製作海報等所有大環節。6月20日傍晚,我與立光語音通話,溝通講座的最後細節。始料未及的是,電話里立光的聲音沙啞而微弱,已是氣息奄奄。這是我與他交往二十多年中,從未有過的。立光練過多年氣功,體魄强健,精氣神俱足。我問他是否太累?他説,近來身體狀態不太好,有些工作都只得交予助手。我不便當面多問,叮囑他多休息。豈料,我們通話後僅僅二十天,相交近三十年的立光,説走就走了。國學教育界的一根梁柱就此折毀,噩耗傳來,大家都爲這位國學戰線的不朽戰將感到痛惜與不捨。何處再覓此將才?立光先生理想高遠,尤其可貴的是勇於爲理想而奮鬥,生命不息,奮鬥不止。立光先生的精神永垂不朽,立光先生的未竟之業後繼有人。
書寫至此,窗外大雨滂沱,我不禁想起魯迅悼念亡友楊銓的詩句:“何期淚灑江南雨,又爲斯民哭健兒。”
立光先生千古,請一路走好。
文章内容涉及经学研究的各个方面,主要突出对经学典籍文本本身的研究,也体现出现代经学研究的新方向。入选的文章,都符合以下特点:
一、著作文本权威,突出首发性和时代性。
二、作者权威,基本都是该研究领域的专家学者。
三、强调学术研究的国际合作,以真正实现中国经学研究无国界。
《中国经学》由清华大学中国经学研究院主办,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每年两辑,每辑25万字,对中国经学的深入研究和开发具有重要意义。
編後記
彭林
一、
4月22日,我在家翻找資料時,無意中發現一張夾在書里的剪報,是來新夏先生的一篇文章,題目是《説説“大一國文”》,副標題是“兼説《論孟一臠》”。剪報的邊上有我當時手寫的文章出處:“《文匯讀書周報》2013.9.6。”算來已是將近九年前的事了。所謂“大一國文”,是爲大學一年級學生開設的國文課,各校都有,稀松平常,乏善可陳。來先生此文説的是當年他在輔仁大學上這門課的情況:
輔仁大學對“大一國文”似乎比其他學校重視得多,認真遴選一部分有學問的中年講師任教,如啓功、余遜、柴德賡和周祖謨等都承擔過這門課,校長陳垣先生親自主持,共同研究選文,自編鉛排綫裝教材。
令來先生“特別印象深刻”的,是附在該課教材之後的《論孟一臠》,內容是從《論語》《孟子》中各挑選二十二章,獨立成編。來先生説,“《論孟一臠》是輔仁大一國文的特色,爲其他大學所編教材所無”,篇名爲陳援庵先生所定。鼎,乃是用於調味之器。古人稱大塊之肉爲胾,稱切成片者爲臠。《呂覽·察今》云:“嘗一臠肉而知一鑊之味、一鼎之調。”以所選之文喻一臠,嘗之,則鼎肉之味、之調,盡皆知矣。《論語》將近五百章,《孟子》字數又數倍之,援庵先生從中挑選的四十四章,必是反復斟酌,最能代表《論》《孟》精義者。來先生解釋此“一臠”選擇的旨趣:
其中很多似熟非熟的名篇如《論語》中的《子禽問於子貢曰》講子貢論孔子温良恭儉讓的品格,《何如斯可謂之士矣》講孔子答子貢士的三等標準,《長沮桀溺耦而耕》和《子路從而後》兩章都講孔子其人。《孟子》中的《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與《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都是人們常引用的篇章,《君子所以異於人者》是孟子論君子的標準,可與《論語》中的《何如斯可謂之士矣》比讀研究,《無或乎王之不知也》知一曝十寒之典源,《盆成括仕於齊》是孟子論“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的人的必死之理。這些都是《論》《孟》中必讀之篇。
可見,“一臠”所要體現的是君子品格、君子風範與君子之道,這正是孔孟的精髓所在,也是最能震懾人心之處。
讀來文至此,大爲感嘆,對援庵先生的認知更加全面。前賢讀書,首重氣節。北平淪陷後,援庵先生主持的輔仁大學爲德國教會所辦,雖未南遷,而先生秉持民族大義,拒絶出任僞職;作爲史家,他作《通鑑胡注表微》,借胡三省的《資治通鑒注》,表達對國家淪亡之痛。先生並以節操警示師生,一次,學校舉行運動會,先生站在主席台上,大聲引用《禮記?射義》之語:古代的運動會,有三種人不能參加,“賁軍之將,亡國之大夫與爲人後者不入”。先生“把不能保衛國家、不能抗禦敵人入侵的將軍,亡國後在敵僞政權任職的官員,以及爲了個人目的而認賊作父的人,都排斥在人民生活之外。這是對逃跑將軍和漢奸的嚴正斥責,也是對學生們進行的愛國主義教育”。 今日讀之,先生的凜然正氣猶如在前。平素先生教育學生,是否亦貫穿秉持立德樹人的理念?以往很少瞭解。今讀《論孟一臠》,涣然冰釋,所選各章,直擊人心,故來先生説,“離開大學幾十年,‘大一國文’里的其他古文篇目已經記憶不清,唯獨對《論孟一臠》猶念念不忘,若干小段還能背誦”,可見已影響其一生,正可謂“夫子循循然善誘人”。
至此,不禁勾起我與《論語》《孟子》結緣的一些往事的回憶,因歷史背景特殊,故所言多出今人想象,故借此機會一一道來,與讀者諸君分享。
我上小學時,隔壁教室牆上貼着“三人行必有我師矣”的孔子語録,因“矣”字不識,故印象很深。是爲生平接觸《論語》之始。在初三的語文課上,學了“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章,是爲生平接觸《孟子》之始。
1966年,“文革”亂起,無處讀書,亦無書可讀。始料未及的是,恰恰是在這一環境下,我得以與《論》《孟》結緣。60年代末、70年代初,政治運動連綿不斷,不少人遭遇無妄之災,一夜之間變成“專政對象”;我亦未幸免,被捲入某個假案,一時失去自由,單位的大字報欄里要我“老實交代”,“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負隅頑抗,死路一條”的大標語觸目皆是,甚至貼到了我寢室的房門兩側,周圍之人皆側目而視,不敢與我多説一句話。壓力之大,若非親身經歷,殊難想象。有好幾位蒙受不白之冤的同學,因不堪重壓而走上輕生之路。我居然能挺住的原因,是從大字報上看到有人傳抄的毛澤東與毛遠新的一次談話,毛澤東引用《孟子?告子下》中如下的一段話,勉勵其侄子要經得起磨煉:
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這段話排比句式的文字,列舉人在心靈上、肌體上、行事上遭遇的各種艱難困苦,氣勢雄渾,層層推進,最後的落腳點是説,天在磨礪你,故要“曾益其所不能”。這令我大爲震驚:人生的種種不幸,原來可以這樣解讀!如此一想,有如醍醐灌頂,精神隨之解脫,壓力盡皆釋放!我對《孟子》的敬意由此升發。或許有人會説,這是精神勝利法。但於我而言,確實真真切切地體悟到了人需要精神支柱的道理。
我與《論語》的結緣,則是源於70年代的那場“批林批孔”運動。在林彪叛逃的“九一三事件”之後,舉國批林,我至今不明白,爲何要將批林與批孔捆綁?記得某日所有報刊的頭版都刊登新華社的通稿,文中引用的天津寶坻縣小靳莊的貧下中農的話:“林彪、孔老二都是一樣的,都是要復辟奴隸制!”成爲全國人民耳熟能詳的名言。於是人人口誅筆伐,每個單位都開設“大批判專欄”。那年頭,凡俗百姓讀過《論語》的有幾人?天下文章一大抄,所謂大批判文章,幾乎都是從報紙上抄來的。始料未及的是,我無意中覓得楊伯峻先生的《論語譯注》一書,偷偷讀完之後,發現許多耳熟能詳的格言都出自此,如“學而時習之”“吾日三省吾身”“爲政以德”“温故而知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見義不爲,無勇也”“朝聞道,夕死可矣”“見賢思齊”“德不孤,必有鄰”等等,不勝枚舉,這令我驚訝無比,遂冒着風險,將《論語》白文全部抄録,裝訂成冊,偷偷珍藏,時時翻閱。“文革”後,我專門到中華書局買了楊伯峻先生的《論語譯注》,因爲它於我有特殊意義。
80年代初,我做研究生時,“批孔”的影響遠未肅清,對於儒學與孔子,許多人諱莫如深,而業師趙奉生先生旗幟鮮明地發表文章褒揚孔子。學生會請他講演,他贊美孔子激情有加,認爲孔學既是古代學術與文化的頂峰,也是中國未來發展的珍貴思想資源。他對社會上盛行的極端個人主義、拜金主義深感憂慮,認爲孔子思想正可以消除這些弊端。我在台下聽着,着實爲他捏一把汗。這些文章後來結集爲《孔學新論》一書,對我的儒學觀的形成,影響甚大。在學期間,《論語》在我,既是學業依憑,亦是人生導師。博士畢業後,我請奉生業師題詞訓誡。先生題了兩幅,其中之一,便是《論語?述而》“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語,作爲對我在學業上的期待,我小心護持至今。
2007年,時任清華歷史系系主任的李伯重先生提出,對學生的培養,應該注重基本的文化素養;以後連《論語》《孟子》都没有讀過的學生,不可以獲得歷史系的學位。爲此,他建議我開一門課。我非常認同他的看法,並接受了他的建議。2008年秋季學期,我爲人文學院文科實驗班的40位本科生開了“《四書》講論”課,每週四學時,是一年的教學量,但放在一學期內講。大概是當時國內大學鮮有開設《四書》課的,《光明日報》記者來採訪並做了報道。不料,此事被誤傳爲“清華大學將《四書》作爲全校學生的必修課”,引起軒然大波,一時佔據全國新聞熱點排行榜的第六位,我曾接到美國、新加坡、台灣、香港等地朋友詢問的電話。《論》《孟》緊貼人生與社會,説理深刻,語言精辟,不僅能滋養、潤澤心田,而且能樹立學生正確的人生觀、價值觀,故很受歡迎。梁任公先生説“《論語》如飯”“《孟子》如藥”,我深以爲然。在最後一堂課上我問學生:“哪位同學能告訴我,《論語》《孟子》中有哪句話是教你學壞的?”我是暗指當年的大批判把《論語》説成“大毒草”,結果所有同學都會心地笑了。
當年,援庵先生用《論》《孟》引導弟子成就君子風範,成效卓著。今日能整本背誦《論》《孟》者不在少數,可是毫無氣象,未讀時是此等人,讀了後又只是此等人。究其緣由,是教師、學生誤將《論》《孟》與唐詩、宋詞並列,視爲行文寫作的“材料”,而無立德的意識與願望。數十年以來,學術界始終出不來經史大家,又何足怪哉?
二
7月8日中午11點15分,香港教育大學國學中心鄧立光教授駕鶴西去,享年64歲。噩耗傳來,驚愕萬分,潸然淚下,往事歷歷,如在眼前。
立光先生是廣東三水人,1959年生於北婆羅洲(沙巴);香港大學中文系學士、碩士、博士,在香港新亞研究所師從著名學者牟宗三先生,長於《易》學研究,著有《陳乾初研究》《象數易鏡原》《周易象數義理發微》(附《五行探原》)《中國哲學與文化復興詮論》等。香港回歸之前,我與立光就在北京的學術會議上認識,但交往不深。令我瞭解他高尚人品的,是我第一次去臺灣的經歷。當時兩岸尚未開通直航,從北京去臺灣,要先飛香港,到港島的中華旅行社换取赴臺通行證,方能登上飛臺北的航班。其時正在上海的林慶彰先生與我約定,在香港機場會合,然後同機前往臺北。從北京出發前,我將行程告知立光,期待回京時在香港一聚。始料未及的是,出行之日,香港突發雷暴天氣,颳了九號風球。我的航班到達香港機場後,在萬米高空盤旋一小時後才降落。而林慶彰在上海的航班無法起飛。在我孤身一人步出機場後,頓覺絶望無比:我不會説粤語,對香港交通不熟悉,到港之後住哪裡,次日怎麼去找中華旅行社?千萬意料之外,立光出現在我面前!他見當日天氣驟變,想到我面臨的囧局,決定接機,並爲我定好了酒店。出租車到酒店附近時,風雨交加,立光盡量將雨傘爲我遮雨,儘管如此,我的褲子大半截都濕了,鞋子里灌滿了水,立光的情況可想而知。他不顧渾身透濕,到前臺辦妥入住手續,把我安排好,因其夫人次日一早要出差,要盡快回家,轉身消失在風雨如磐的夜色之中。次日一早,立光來酒店接我去中華旅行社辦證,用過午餐後,又送我去機場。我過候機閘口後,向他揮手道别,心頭温暖無比,感慨萬千,我與他並無深交,而他古道熱腸,急人所難,施以援手,事後亦從不向任何人提及此事,其品性之醇正、樸厚,我五內俱銘。
此後,隨着交往的增多,彼此的瞭解不斷加深。立光先生憂心於國學的式微,矢志爲國學的再度發皇而奮鬥。2015年,立光先生任香港中文大學國學中心主任,我曾專程前往參加揭牌儀式。其後,受聘爲香港馮燊均國學教育基金會理事,負責聯繫內地有關高校的國學教育與研究機構。清華大學中國經學研究院的成立,離不開他的鼎力支持。2019年,立光爲落實全國政協關於推動中華傳統禮儀教育的提案,積極與大灣區九市縣教育部門聯絡,達成共識,將全民的中華傳統禮儀教育列入施政大綱。7月8日,在香港中文大學舉辦大灣區禮樂文明教育啓動儀式,200余位大灣區九市縣教育部門的負責人與工作人員到會,場面極其熱烈。在立光的擘划下,我們合作出版了繁體字的《禮樂文明教程》初級篇、中級篇;舉辦了禮樂文明教育工作坊、兩期大灣區中華禮樂文明教育師資培訓班,以及多場禮樂教育專題講座。值此形勢一派大好之際,天妒英才,病魔已悄然走向立光。
今年春節之後,立光感覺身體不適,但他不許家人向外透露一字,自己則照常工作。我們的手機聯絡,頻密如初。5月,馮燊均國學基金會舉行理事會,有人發現立光瘦弱而憔悴,行走時用雨傘拄著當拐杖。而就在此時,立光還與澳門教青局策劃舉辦國學教育專題講座一事,並參與商定講者人選、講演題目、審議課件、製作海報等所有大環節。6月20日傍晚,我與立光語音通話,溝通講座的最後細節。始料未及的是,電話里立光的聲音沙啞而微弱,已是氣息奄奄。這是我與他交往二十多年中,從未有過的。立光練過多年氣功,體魄强健,精氣神俱足。我問他是否太累?他説,近來身體狀態不太好,有些工作都只得交予助手。我不便當面多問,叮囑他多休息。豈料,我們通話後僅僅二十天,相交近三十年的立光,説走就走了。國學教育界的一根梁柱就此折毀,噩耗傳來,大家都爲這位國學戰線的不朽戰將感到痛惜與不捨。何處再覓此將才?立光先生理想高遠,尤其可貴的是勇於爲理想而奮鬥,生命不息,奮鬥不止。立光先生的精神永垂不朽,立光先生的未竟之業後繼有人。
書寫至此,窗外大雨滂沱,我不禁想起魯迅悼念亡友楊銓的詩句:“何期淚灑江南雨,又爲斯民哭健兒。”
立光先生千古,請一路走好。
会员家 | 书天堂 | 天猫旗舰店 |
微信公众号 | 官方微博 |
版权所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集团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PRESS(GROUP) | 纪委举/报投诉邮箱 :cbsjw@bbtpress.com 纪委举报电话:0773-2288699
网络出版服务许可证: (署) | 网出证 (桂) 字第008号 | 备案号:桂ICP备12003475号 | 新出网证(桂)字002号 | 公安机关备案号:45030202000033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