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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醒
中国当代实力派作家冉正万关于灵魂清醒与人生坚守的探讨
ISBN: 9787559843111

出版时间:2022-01-01

定  价:52.00

作  者:冉正万 著

责  编:唐娟 邹婧
所属板块: 文学出版

图书分类: 名家作品

读者对象: 大众

上架建议: 文学 小说
装帧: 精装

开本: 32

字数: 150 (千字)

页数: 268
纸质书购买: 天猫 有赞
图书简介

本书是冉正万的中短篇小说集,共收录《唤醒》《一只阔嘴鸟》《诗人与香菇》《高脚女人》《十字弩》《慢生活》六篇作品。从“自我坚守”的主旨出发,结撰了六个不同的个人世界,背景跨越历史和未来,探索个人对于信念的坚守、良知的坚守、美好人性的坚守……以细腻温和兼具空灵想象力的叙述,直面生活现实,着力表现人生百态、世间悲喜的“原生态”,传达在混沌的世界里,每个个体自身既是潜伏者也是掩护者,保持清醒、有所坚守才是根本之道的理念,让大众在他人的故事中反刍自己的生存际遇。

作者简介

冉正万,1967年生,贵州遵义人,中国当代实力派作家,“文学黔军”的重要力量。获贵州省首届政府文艺奖、花城文学奖新锐作家奖,短篇小说《树上的眼睛》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其作品多取材于贵州本土民间文化,野性、神秘、传奇、质朴。代表作有《苍老的指甲和宵遁的猫》《银鱼来》《洗骨记》《纸房》等。

图书目录

目 录

唤 醒 1

一只阔嘴鸟 57

诗人与香菇 77

高脚女人 131

十字弩 151

慢生活 205

序言/前言/后记

不敢马虎(代序)

不敢马虎,是我写作的态度。

我的写作来源于我对故乡的眷念和鄙视。即使梦见皇帝登基,也是在我老家的土地上举行,而不是在皇帝的都城。当然,我从没梦见过皇帝,也没梦见过皇帝登基。

那是一片忧郁的土地,一种与生俱来的情绪暗藏在每个故乡人的心头。他们很少高声喧哗,很少嬉闹,很少唱歌,这是过于理性、缺乏活力的乡村。我鄙视故乡的落后与孤独,我眷念她的宁静和与世无争。你留在这里,你的灵魂要去哪里随你的便;你把灵魂留在这里,你的身体要去哪里随你的便。这是我故乡对每个出生在那里的人的忠告。

他们中有文盲,也有多少认识几个字的人,但很少读书,对我的写作从不关心,也没有必要关心。我是因为感激他们才写作,感激他们的纯朴、低调、聪明、虚伪、自私、傻头傻脑、自以为是,并因此吃亏上当。

这真是我写作的根源吗?不是,我是因为自视过高,因为心虚才写作。他们怎么样,其实我并不清楚,就像有时候我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一样。

几十年来,我努力写作,讨好卖乖,努力把自己放进现代社会,接受嘲笑和屈辱,同时去埋怨这样埋怨那样。回头一想,如果加入家乡的文盲队伍,受到的打击将会更加严重。于是继续努力。

我是为寻找自己而写作:我为什么是我,而我就是我。

这诡异的命题才是我写作的根源。别样的思维让我倍感沉重,有时忍不住耍耍赖皮,玩下小聪明,以为如此可以从自己的困境中解脱。但得不偿失,自己依然在困境中。

我老实下来,安静下来,继续追问:我为什么是我,而我就是我。读着《喧哗与骚动》,我特别理解昆汀、凯蒂、杰生和班吉明。但有时也想,去你的《喧哗与骚动》,叫昆汀和凯蒂见鬼去吧,伟大的作品不可能只有这一部。

毛姆说契诃夫的为人好像性情开朗和讲求实际,但作为一个作家却是抑郁和消沉的。我觉得这仿佛也是在说我,一条从冉的泉眼里流出来的、叫正万的河流。

很多人以为我一直在写我的故乡,其实不是。如果你读过我所有作品的话,你会发现,我是把整个人类社会当成我的故乡,而不是某块邮票那么大的土地。

我在黔西南看到黄金开采的盛况,于是把老家的人放进一片矿区,然后演绎他们的悲欢离合。这是我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纸房》,至今已逾十年。

在遵义毛石乡,我看见小孩装在玻璃瓶里的透明鱼,这鱼是从溶洞里流出来的。溶洞的水量非常大,雾气蒸腾,天气越热,水雾越浓。我老家一个嘴巴似的岩洞,让人充满遐想。我把这些要素放在一起,经过四年马拉松似的胡思乱想,写出了长篇小说《银鱼来》。

十多年前,我在黔东南听说过一个小故事。黔东南是贵州民风最纯朴的地方,土改时期,当地人不明白什么是地主,什么是贫下中农。他们一直自给自足,都有土地,贫富差距并不大。但土改工作队不允许,要求他们必须像别处一样,也要有地主,也要有贫农。当地人不知道何为地主,以为是个社会职务,通过推选,村里一个为人好、大家都尊重的人当选。这人谦虚一番,也就答应了。几年后,他才知道地主不好当,但已经没办法了,一当就是三十年。一直觉得这个故事有意思,但我知道,仅仅靠这一个故事,写个短篇都很难。几年后,我在凤冈县采风,到一个叫梯子岩的地方,悬崖峭壁之上有个村庄,村里有块石碑,说这些人是明王朝一位带刀侍卫的后人。他被人追杀,躲到这个四面环山的地方。现在修了一条公路上去,邀我采风的人想要我们对悬崖上这条公路发出感叹。我觉得凡是人力能做到的事情,并不让人感到意外。公路修通后,有人在半山一个溶洞里养娃娃鱼。婴儿期的娃娃鱼特别怕吵闹,要在水无比干净,没有其他动物(特别是人)气息的地方才能生长发育。长大后对环境要求却又极其简单,比其他任何一种鱼都好养。村民用木盆、水缸都能养,可以养在床前,养在厨房。当时觉得挺有意思,想写一部关于养殖与商战的小说。写了几千字,发现这根本不是我应该触碰的东西,明白后立即删掉。两年后,把选地主和悬崖上的村庄结合在一起,写了长篇小说《天眼》。写完第一章,我就知道这比写养娃娃鱼容易。

迄今为止,我自己比较满意的小说是没有人提及的一部小长篇。有一次乘车经过正在修建的环城公路,看见有人提着一个人形何首乌叫卖,宣称这是施工员刚刚挖出来的,长成人样,肯定有益寿延年的功效。我不禁大为惊奇。但车上有好事者悄悄告诉我,这是人工培植的,并且是从别处拿来的,和修路的工人没有关系。没想到骗子这么厉害,为了发财,竟想出这么绝妙的办法。经过五年的构思和一支秃笔的经营,我写了长篇小说《什么是你的》,把人性的贪婪和聪明写得风生水起。这部长篇虽然发表了,我估计读者不会超过十个人,这么多年,我只听到三个人向我提起过。

原本打算写三部,把已经发表的这部取名《什么是你的·人书》,再写《什么是你的·兽书》和《什么是你的·神书》,这种写法没人看好,写作的勇气大受打击。

写作的意义何在,其实很少有人问我。倒是自己从没停止过追问,尤其是长篇小说写作。这是我必须思考的最基本的问题。不过从没找到答案,也不可能有答案。随着思考的深入,似乎越来越接近写作的最终目标。但同时也清楚,你只能努力接近这个目标,不可能真正抵达,这也许正是写作的魅力和动力。

“盖闻二仪有像,显覆载以含生;四时无形,潜寒暑以化物。”这是《圣教序》里面的句子:听说天地有形状,所以显露在外,覆盖并且承载着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因为四季没有形状,所以深藏着严寒酷热来化育万物。文学不可与天地四时相提并论,但其运行规律是可以类比的。沃尔夫在他的处女作《天使,望故乡》里说,现世每一分钟都是四万年历史的结晶。日复一日,人们苍蝇般地飞向死亡,寻找归宿,其间的每一片刻都是窥视整个历史的一扇窗户。学者孔飞力则指出:我们说,我们不能预见未来。然而,构成未来的种种条件都存在于我们周围。每次读到这些句子,我都会放下书本沉思。如何看清此在,又如何向后人标记出管线走向,似乎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小说不是统计学,不讲任何科学依据,它只能靠隐喻和暗示把一个观察者的思想储存在字里行间。

我们都是未来的祖先,未来的读者在等着我们。我们不可能脱离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不可能一死了之。那么,谨慎写作的必要性显而易见。此时写下的句子,有可能成为善知识,也有可能成为恶知识。最麻烦的是,善恶不能靠此时此地来判断,而是要通过从此以后永远的检阅。

我懂卡夫卡为什么要在临终时叮嘱布罗德烧掉他所有手稿。他不愿自己的文字在世间生根发芽,因为他无法确定这些文字的善恶。以前,有自以为是的评论者说:作为一个在文学上失意的人,烧掉手稿完全合情合理。这是多么简单和粗暴的结论。希望死后烧掉手稿的作家远远不止卡夫卡一人。有谁敢大言不惭地宣称,自己的文字必须传世并且是可供后人借鉴的善道?

真正的写作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个体的体验虽然丰富,但不敢说这就是直义和见解。写作不是大彻大悟者所为,破除迷妄者不需要留文字,因为文字的局限已经不能准确传达其真味。所以写作是小思小悟,并且是容易兴奋容易激动藏不住知见的人,恨不得立即把自己的知见公之于世。如萨拉马戈所说,我们都是充满欲望的可怜巴巴的魔鬼。对我而言,恰似我小说中所写的山魈。

我一直在写,不过是希望广种薄收,让后人有所认同,有所欣悦。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够生根,能够给人一点点希望,不要因为世事的无常就茫然无计。事实上,这也是托词,还活着,就得有所作为。不可马虎,也不敢马虎。

名家推荐

正万的小说,在于它的可感性,视觉、听觉、嗅觉,用心的人可以感触到。它本身不会言明是非对错,只是恻隐地低唱来自生活皱褶的歌谣。——作家李修文

冉正万的小说具有一种强烈的异质性与个人性。他用我们都使用的汉语,描述了不同的生活。既经历自己,也经历他人。——作家黄惊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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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预览

诗人与香菇

(节选)

平洋叫人来找我,要我给来的人设计包装盒。我告诉他,杂志社的美编只会书刊设计,没设计过包装盒。平洋说,包装盒不是更简单吗?他霸道地补了一句:这么多年的朋友,这点小事算什么呀,你就不要推了,又不是要你亲自做,叫你手下做不就行了。

平洋是我在地质队工作时认识的,他在黄金部队当文书,黄金部队是武警部队,也搞地质勘探,我们在业务上没有合作,共同的爱好让我们成了朋友。他写诗,我写小说。我离开地质队后还在写,尽管江郎才尽,心里总是不甘。他离开黄金部队后不写了,不是对写诗失去兴趣,是兴趣太广泛。在部队时,有规章制度作桶箍,平静如水,失去桶箍后,浪潮迭起,兴趣广泛得让人吃惊。他买过一条橡皮船,从小区门前的河流起漂,这条河是长江的二级支流,他准备从我们这个城市漂到长江。结果漂了一个小时就爬了起来。他住这个城市的上水,小区门前的水还算干净,漂到市中心,臭得他屁滚尿流,急忙上岸。有一次,他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出家。早上念念经,下午读读书,晚上,哥俩聊天喝酒,多好的生活啊。我说,出家人是不能喝酒的呀,杀盗淫妄酒,五戒。他说,那算了。

放下电话不到两分钟,平洋介绍的人就来了。这人让我大吃一惊,又高又瘦,身高至少两米,脖子比脑袋还长。我暗想,难道前世当长颈鹿?我第一次没在高个子面前感到自卑,并且非常担心他一不小心折断脖子。他弯腰进来时,就像老蛇进洞,前半截进来了,后半截还撅在外面。他把图片拿出来,是香菇,看上去没什么特别之处。名字怪怪的,叫麻子香菇。我不便多问,把美编叫过来,安排她记下长颈鹿的要求。

长颈鹿不善言辞,这点和我很像。他坐着比我站着还要高,手指像筷子一样长,没肉,我怀疑是指间肌肉萎缩,而不是因为瘦。任何东西到他手里都缩小了一半。美编过来时他已经坐下了,即便坐下也吓了她一跳。她结结巴巴地听我吩咐,接过照片和文字材料转身离去时脸红到耳根,就像刚刚见到了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我猜她下班后一定会和闺蜜见面,不把今天的奇迹说出来,她会坐立不安的,说不定还会猛吃,过几天又后悔不迭。长颈鹿请我抽烟,一看就知道是为了见我专门买的。我不抽烟,不知为什么却接了过来。他把烟夹在中指和食指指根,就像指头无力或者缝隙太大夹不住,只能夹在指根。他的手叫爪子更确切,徒手抓乒乓球比赛,可打遍天下无敌手。他没有火,我也没有。从其他办公室找来火机点上后,我和他都松了口气。他把烟吐在大手里,再从漏缝的指骨间冒出来,以免烟喷向我,其实我和他相距至少三米。我告诉他,设计最快要明天才能做好,他点了点头,没有告辞的意思。下班时间已到,他是不是要请我吃饭?我可不想和陌生人吃饭,何况是一个引人注目的陌生人。他突然像生病了一样,手脚抖个不停,这么抖下去会散架的,我忙问他要不要上医院或者要不要吃药,如果他随身带有药的话。他连连摆手,憋不住说了出来,问印这个要多少钱。交流了好一阵才明白,他以为设计和印刷是无缝工序,在我们这儿就能全部做完。我告诉他我这里只负责设计,印刷得找印刷厂。既然是平洋叫你来的,设计不要钱。印刷厂也可以帮你联系,价格你自己谈,印量越大单价越低。他感激地看着我,把爪子放嘴上,吧嗒了几下,烟没吸进去,长脸左拉右扯,像准备调集千军万马与这支不听话的烟决一死战。我忍不住想,他是生菌子的菇木变的吧,被种香菇的女主人唤醒,抖掉满身香菇站起来,待在与世隔绝暗无天日的地方生机勃勃,一旦走出菇房就死翘翘。

美编捂着嘴窃笑着问我要电子图片,长颈鹿正好站起来,要把刚才一屁股下去时坐在下面的杂志拿开。这是我午休时躺在沙发上读的一本杂志,退过我的稿,因此怀着小人心理,看着长颈鹿把它压在屁股下面却不以为意。没料到他拿开它这么费力,几十斤重似的。我沉浸在对长颈鹿的巨大同情中,觉得美编不是要电子稿,是要再次证实她的眼睛,虽然我明知设计要图片电子稿,我还是忍不住想,如果她敢尖叫,那她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哪怕她是杂志社最漂亮的女生。长颈鹿没有电子图片,不知道什么叫电子图片。美编认真地问我怎么办,我叫她用相机翻拍,今天一定要加班做好,人家这么远来,不能让他等到明天。她点头答应的样子美若天使。

烟烧到指根,他的手指太僵硬太不灵活,无法一下把烟蒂甩掉,把他烧痛了。说不定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抽烟。痛似乎不重要,重要的是摆脱尴尬和羞赧。他嘿嘿笑着,用另一只手把烟蒂顶了出来。

“你今天住哪里?”

“我才来。”

“坐班车来的?”

“平洋老师的车。”

“他去那里干什么?”

“扶贫。”

“在哪里扶贫?”

“无岃。”

“无岃?无岃是哪里?”

“牛栏江。”

就不能多说几个字。牛栏江我晓得。有点远,云贵交界,来此七百公里,自己坐车不可能这么早赶到我办公室。我这才意识到,那张手写的、有商品名称和产地信息等的材料一定是平洋写的。包装设计、商标注册什么的也是他在帮他张罗。

“平洋呢?”

“我不晓得,他叫我来找你。”

“他把你送到楼下的?”

“送到你门口。”

“这家伙,到了我门口都不进来!”

“他着慌。”

“慌什么,火烧他屁股?”

“嘿嘿。”

我去隔壁看美编进展,还没进去,身后传来咚的一声,看到门口黑影一闪。我立即转身,不知为什么快不起来,待我扑到门口,看见长颈鹿半躺在地上。他本想跟过来一起看看效果,谁知头撞在门楣上了。真是吓人,满脸鲜血,我忙拿抽纸给他擦血,不过更担心的是他的脖子。我的惊叫声引来了所有加班的人,有人说打120,有人说拆下门当担架,还有人拿来创可贴。伤口足有两寸长,创可贴根本用不上。长颈鹿从晕厥状态中醒过来,努力地扭着屁股想歪到沙发上。我轻轻扶着他的头,不敢用力,怕折断他的脖子。还好,他终于坐到沙发上,脖子没断。他的身高让所有人惊叹,他们为此又说又笑,是他们加班的意外收获,比给加班费还高兴。我把一卷纸按在他伤口上,叫人和我一起送他上医院。我看过两只长颈鹿打架的视频,它们互相甩头,撞击脖子,并不激烈,但失败者倒地后站不起来。这位头上开裂的长颈鹿肯定没有真正的长颈鹿强壮,出门、进电梯,我们一齐喊,低点,再低点,同时下意识地想要跳起来挡住门楣。

医院没那么长的床,我估计没哪个医院会有。还好医生总是办法最多的人,他让他半截身体搭在床下,半截搭在床上给他缝针,医生做手术的样子像在维修石拱桥。一直以来,我总是对我的身高感到自卑,悄悄打听过哪里能买到内增高鞋,此时此刻,看着长颈鹿导风管一样长的裤腿,暗想矮个子也好也好。我抽空给平洋打电话,抱怨他怎么不和长颈鹿一起来,把他丢到楼下就溜了,他对城市一点不熟悉。平洋说,他找转业后开公司的战友去了,希望战友替长颈鹿支付包装盒的印刷费。我告诉他长颈鹿受伤了,很严重。平洋一下急了,忙问怎么受的伤,伤情如何,他马上赶来。

缝了七针。缝好后用纱巾缠了一圈又一圈。如果不是伤口有那么长,我真怀疑医生把他打扮成阿拉伯人是为了搞笑。我当时没笑,过后只要一想起来就忍不住笑。平洋来了,长颈鹿一见到他,就像走失的孩子见到母亲一样,长腿长手像蜘蛛腿一样同时弹了弹,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我们扶长颈鹿上车。平洋确实细心,他开了辆商务车,把椅子拆掉一排,让长颈鹿坐在地板上,要不然他根本坐不进去也坐不下。地板上垫了一把谷草,我要是这么坐,二十分钟都受不了,长颈鹿坐了七百公里,七个小时,骨头没散架真是奇迹。他的衣服上有不少血,平洋说甭管它了,找不到衣服给他换,到住的地方给他搓一搓,天气这么热,一会就能晾干。我问长颈鹿身高多少,平洋说两米二七。天啦天,比姚明还高。他要把屁股翘在屋子中间,头才不会撞上门楣。刚才不小心撞上去,一定是地上的漂亮杂志让他踩滑了,否则不会摔倒。那些杂志封面和内页都是铜版纸,和香蕉皮一样滑。

无论走到哪里,我们都会引人注目。我有点恼火,长颈鹿那么高,我那么矮。平洋一米七五,我们站着不动,就像两根壮实的桩子保护一根细细的旗杆。平洋说他最近在山洞里藏酒,每个山洞里藏一坛,等他老了,每个山洞住一阵,这个山洞的酒喝完了去下一个山洞,等到把这些酒喝完,死在某个山洞里,那就是最后的归宿。“要是被别人找到喝掉了呢?”“我藏的没人找得到。”“就怕到时自己也找不到。”“我做了记号,只有我看得懂。”“等你老了,医生说不能喝怎么办?”“医生的话不能全听。”“那你得好好保养,保证老了还爬得动。”“现在我尽量少喝,等我老了再喝。”诗心永在呀,我暗想。“藏了多少?”“几十坛。”“不够啊,一坛喝十天,几十坛喝几百天,从七十岁开始喝,八十岁还不死,那得多少坛?”“也不是天天喝嘛,心情好就喝,不好就不喝。我在张天祥家那地方藏得最多,他们靠得住,不会有人偷我的。”

长颈鹿的名字叫张天祥,太普通了,我觉得还不如叫长颈鹿。

坐下吃饭时,平洋嘻嘻笑,露出一口白牙。他说你不是经常去扯风吗?你安排下,我带你去张天祥的老家扯风。他嘲笑我,故意把采风说成扯风。不是嘲笑采风本身,是嘲笑我借采风之名为杂志社赚钱。为了把杂志办下去,我的脸皮越来越厚,经常巧立名目干这干那,说是为了文化事业,其实是为了大家的工资和福利。

“他们那地方的人都像他这么高吗?”

“和我们差不多,像他这么高的就他一个。”

平洋说,“他们那地方”不是一座山,也不是一块坝子,更不在河边,而是一个巨大的天坑。这个天坑藏在贵州和云南交界的深山里,就像月亮落下来砸了个坑,月亮变成水变成雾回到天上,天坑却再也不能复原。几千万年过去了,天坑里发出危险的蓝光,自负、自恋,既可怕又神秘。航拍照片上,天坑仿佛一块巨大的蓝宝石。天坑下面有森林,有泉水,有溶洞,换言之,天坑里的一切不是用来吓人的,只是不想和天坑之外有瓜葛。

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几十年前,长颈鹿的父辈们得了麻风病,有关部门让民兵把十几个公社的麻风病人集中起来,用箩筐吊着放到天坑底下,然后往下撒消毒粉。民兵连长允许他们把想带的家产都带下去。他们不带也没人要,他们住过的房子、用过的水井、栽下的果树,凡是被他们摸过的东西,包括他们摸过的钱,都成了邪恶之物,人人唯恐离它们不够远。他们离开后,为了彻底清理麻风病毒,民兵连长下令把他们的房子烧掉,水井填平,果树自生自灭。

天坑四周成了禁忌和禁区,没人愿意接近,谈论时也心照不宣地用隐语,就像直接说出来会引火烧身似的。只有不知底细的鸟儿在越来越蓊郁的树林里歌唱。直到二十年后,一位猎人被岩羊引诱到这里,才发现天坑里有人,他们居然没有死,居然全都还在里面,居然悄悄在天坑里面种庄稼。

平洋笑着讲述时,我总是忍不住看坐在对面的长颈鹿,想着食物进入他的嘴,从长长的食管下去,半天才落进胃里,是多么漫长啊。如果他吃面条的话,面条是直直地垂落下去呢,还是盘旋着落下去?他天真地看着我和平洋,偶尔补充两句。他的舌头的长度很正常,但是能与我们交流的词汇不多。

被发现后又过了几年,有关部门组织医疗队下去检查,他们的麻风病已经痊愈。得过病的人留下残疾,但体内不再有麻风病毒,在天坑里出生的人和我们一样正常。几十年只有十一个人死去,也是因为年老自然离世。

他们在天坑里养猪、养羊、种苞谷、种土豆、种青菜。他们还在天坑里修路,一条窄窄的小路盘旋而上,盘到三分之二处,有一个偏岩腔,扩整后在悬崖边上砌石墙,因为最接近坑口,是天坑里最明亮的房间。他们把石屋当成学校,教室只有一间,有人路过还得从教室中间穿过。学生最多时有七个,教室里挤得满满当当的。长颈鹿是这所学校第一届毕业生。说第一届其实不准确,学校不分年级,也不管年龄,没有毕业时间,患麻风病的老师把带到天坑里的书教完,学生就该毕业了。长颈鹿只会用树棍在地上写字,学校没有纸和笔,珍贵的纸笔一直留在教室上方的一个石缝里,连老师都舍不得用。小路修到离坑口还有两米的地方不修了,环天坑修了一圈。他们是不允许到天坑外面去的。民兵连长像炸雷一样的声音还在坑口上方回荡:你们敢爬上来,不要怪我的子弹不长眼睛!长颈鹿和同学攀着石缝爬到坑口往外张望过,眼里只有树,没有天坑里的树高,但比天坑里的树粗壮。

平洋激动时手舞足蹈,长颈鹿的眼睛跟着他的手轱辘轱辘转,像动漫里等着说傻话以便衬托主角聪明的小伙伴。他的话倒也不傻,只是没平洋精彩。

“爬上去一点都不难,可我们都不敢。”长颈鹿说,“我们小时候玩得最多的是假扮大人,假装成了家,假装有了孩子,假装有做不完的事情,故意问这问那,假装打听对方的亲戚叫什么名字,有好久没来了,在哪个生产队。要不就学大人种庄稼,天坑底下泥土太少,大人种的每一棵庄稼我们都看得见。”

平洋说他们现在不种庄稼了,全都种香菇,天坑下面到了冬天最冷时也有七八度,又没有风,一点也不冷,夏天最高气温二十几度,真正的冬暖夏凉,特别适合香菇生长。他们被发现时香菇不多,自给自足,种多了没用。自从开始拿到上面来销售,天坑外面的人也跟着种,售卖时全都冒充无岃天坑的麻子香菇。两者差别非常大,真正的麻子香菇不是一般香菇,是花菇,是香菇中的上品,菇质肥厚,晒干后菌盖上白中带黄的裂纹像盛开的菊花。个头比普通香菇小,但菌褶更细更白更干净,香味更浓郁。天坑里有野生香菇,以前并不清楚野生和栽种的区别,或许真没多少区别,现在区别越来越大,不是口感,是价格。平洋因此叫天坑里的人赶紧注册商标,设计有专利权的包装盒,把假麻子香菇打压下去。天坑最初住的是麻风病人,不好直接说,隐晦地把天坑里的香菇叫作麻子香菇。我认为不应该叫这个带有侮辱和歧视性的名字。平洋说这个名字已经出名了,叫别的名字不好卖,没人要。我无可奈何地骂娘。问长颈鹿怎么看,他说不晓得。每件事拆开看都理所当然,连在一起却又那么荒谬,难不成这才是世道和生活?

即便医疗队检查后没有麻风病,天坑上面的人还是不准他们搬出来。除了怕麻风病毒,还有私心作崇——土地和山林分了好多年了,再要把自己的土地山林重新分配给他们,在坑上人就像从身上割下一块肉啊。长颈鹿说有一天他们发现天坑外面的树全部被砍掉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现在才知道,那是土地承包到户时发生的事情,当时山林分不分各执一词,于是各家各户拼命砍,不管有没有用,无论大小,全都砍倒扛回家去,把山坡剃了个光头。

“最初几年还被开垦成玉米地,为了多收几斗苞谷,他们不怕麻风病。不是因为贪婪,是饿怕了。肚子不饿了,皮肤饿、眼睛饿、灵魂饿。”平洋说,语气一点不像写过诗的人,像看不起人的知识分子。

“即使给我们土地和山林,我们还不一定要呢。”长颈鹿摇晃着脑袋,不屑地说,“我们在下面住惯了,住得好好的。”我暗想,有块红玻璃别在纱布上就更像了。如果他是真正的阿拉伯人,又会怎样看待自己呢?

“在天坑看月亮都不一样,很想写诗,可看了半天一句也写不出来。”平洋笑了笑,“我的灵感全都跑到酒杯里去了。”

我无法想象他们被吊到天坑时的心情,无法想象这几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当然也无法预料他们将来的生活,反正觉得这不对头,不是正常的事情。就像长颈鹿的衣裳,既不能说是中式衣,又不能说它是汗衫,这是一件对襟布纽扣、没有袖子、没有衣领、粗针大线的衣裳。最奇特的是两边下摆的口袋,深得出奇,可以放面粉、大米、香菇、猪崽,甚至有可能放得下牛犊。但这毕竟不能算是一件好看的衣服。

“伤口还痛吗?”平洋关切地问。

“痛倒是不痛,就是脑壳有点重。”长颈鹿双手捧了一下脑袋。

“是纱布太厚的原因,还是因为流血过多?”我问他。

“我不晓得。”他说。

“那早点休息吧,躺到床上就不重了。”平洋说。

我们带长颈鹿去杂志社附近的小旅馆,床太短,老板娘哈哈哈地笑着说可以加茶几。但房间太小了,长颈鹿的头和脚都将顶在墙上,睡在里面就像给房间加了一根横梁。这些他都可以克服,卫生间他进不去,即便不洗澡,解手也没办法。这个卫生间比鸡窝大不了多少。我们只好把他带走,去找卫生间大点的酒店。

三天后,平洋把包装盒和长颈鹿塞进双排座,没有我的位置,我只好另外开了辆车,跟着平洋去“扯风”。平洋特地带了坛陈放了两年的白酒,说今晚上在天坑里好好喝。“本来是不喝的,但和你在一起,必须喝,不喝不行。”日落时分,终于到达无岃天坑。这个岃字我是第一次见,念影,无岃就是无山脊。天坑四周确实没有山脊,是丘陵地带。当编辑时间长了,总是忍不住想修改别人的句子,觉得不如叫无影天坑更好。

当地人大概想把这里打造成旅游景点,路旁的标牌看上去有点旧。但长颈鹿说这是去年秋天立的,残缺的标语还能猜出原意:游秘境天坑,品农家美味;麻子香菇香飘四海;发展旅游,共同致富。天坑里的小路也被修整过了,一边上一边下,还加了护栏。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成功,是忌惮麻风病,还是天坑本身没有吸引力。就像我对自己作品的判断一样,我从来就没搞清楚过问题出在哪里。自以为很好,读者不买账;自以为一般,读者更不买账。失败情绪贻害无穷,但就是不曾骄傲过一回。

天坑里有十一户人家,他们对我和平洋的到来不冷不热,并没有因为平洋给他们送来了免费包装盒就格外热情。习惯成自然吧,被隔绝被遗忘了几十年,和外面的世界不再来往,那种饱含阳光的热情是不可能有的,我想。每家每户都种香菇。麻子香菇出名后,他们就不再种粮食,也不再喂养牲畜了。香菇背到天坑外面的烘房烘干后再背下来,摆在天坑中间的台子上供游人选购。以前要背到乡场上去,现在用不着了,因为供不应求。悬崖上的学校还在,煞有介事地挂着天坑小学的牌子,桌椅也在,天坑里的孩子早就不在这里上学了,他们去无岃乡上幼儿园那天起,就永远离开了无岃天坑。

所有人说话都很小声,小心翼翼,就像怕大声了把悬崖上的石头震下来。说不定真能震下来,有几块大石头看上去摇摇欲坠。站在天坑里面,有种站在地心的感觉。天空是圆的,似乎一下高了许多,也亮了许多。坑底有好几块巨石,巨石之间的大树又细又高,它们为了汲取阳光,忘了长粗,只知道拼命往天上生长。还好里面不会有暴风雨,它们从未折断过。这些树是最近十年长出来的,以前每一寸泥土都被他们用来种庄稼,不允许树和杂草生长。他们没挨过饿,但也没放开大吃大喝过,每天只吃两餐。最艰苦的时候,土豆不削皮,玉米要连同玉米芯一起吃。

天黑下来后,天坑里安静得像在天堂。

天坑里有供游人住宿的六间小木屋,因为地盘所限,每间屋除了一张床,只能摆下一个洗脸盆,没有桌椅。我很难说我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个地方,这里清静得让人心跳加快,让人恐慌,让人想说话又无话可说。我觉得这个地方很有旅游价值:无论是麻风病不治而愈,还是他们在天坑的神秘生活都是奇迹。平洋说:“不能以风景之名,让他们重回忍耐之中。外人的好奇心,对他们是一种耻辱,在这里搞旅游开发不人道。”我说,不人道的东西也值得一看,至少可以让人思考。他狠狠地横了我一眼。

晚饭前长颈鹿带我参观了他的家和菇房。房子紧靠悬崖脚下,屋顶是杂草、树枝、碎布,自石壁斜下来盖成一面坡,与双坡屋顶比起来不但难看,也低矮了很多。我说这遮不住雨呀,长颈鹿说再大的雨落到天坑都变小了,被悬崖撞碎了,变成粉状的雨,除了四月八的大雨,其他时候都能遮住。他的床长得像龙舟,被子很薄很干净。他们被吊到天坑后,卫生成了首要需求,比吃和穿还重要。天坑里有一股筷子粗细的泉水——难道是冥冥中早就安排好的?水从离坑底两米高的石缝里迸出来,散开后消失在天坑底部的乱石丛中。他们把泉水箍成两个水池,位置高的那个舀来饮用,下面一个用来洗涮。洗涮过的水不允许流走,挑来淋他们的栽种。半崖上挂着箩筐,当初吊他们下来的箩筐被他们装上土挂在悬崖上,每个筐种一窝土豆。每天都得有人爬上去浇水。现在挂着的是假的,当年的竹筐早烂掉了。假箩筐是塑编的,里面种的是耐旱的天竺葵,缺乏管理,长得瘦瘪瘪的,一副死给你看的模样。菇房就在住房一侧,用草帘子隔开,更简陋。掀开帘子,一股热烘烘的香味和霉味同时扑面而来。长颈鹿说大家能够活下来,是父辈把能带的劳动工具都带来了。在民兵连长的恩典之下,还带了几十筐土。第一代天坑人仍然活着的还有三位,长颈鹿特地带我去看望他们,其中一位两个拇指秃掉了,能做所有的事情,早就习惯了没有拇指的生活。最恐怖的一位,麻风病毒吃掉了他的鼻梁骨,鼻子塌陷后上嘴唇变长了,越看越像大猩猩。他们被参观过无数次,谦虚地微笑着,为自己还活着感到惭愧。“什么药也没吃吗?”“吃的,开始几年天上有磺胺飞下来。”“是什么时候开始好的呢?”“我们也不晓得,反正下来没过几年就好了。”

长颈鹿的女人像猫一样安静,对我和长颈鹿视而不见,他们的三个儿女带着青春去了远方,和其他年轻人一样很少回来。他们到底在哪里,过得怎么样,长颈鹿也说不清楚。天坑里手机不能用,又不敢到镇上去给他们打电话,害臊,怕横眉冷眼。“反正又没什么好说的,不打也行咯。”“不想他们吗?”“嘿嘿,想也是想的。”他的嘿嘿不是笑,而是企图掩饰他的无奈和忧伤。

我们在天坑正中间的亭子里吃饭,天坑外要再过一个小时才天黑,而里面已经是真正的夜晚。两年前通上电,但天坑里的人不适应亮晃晃的电灯,能不开灯就不开灯,天色擦黑就睡觉。亭子里这一盏孤灯形同鬼火,显得弱不禁风。平洋说今后这里就是他的家,他将终老在这里。“你藏在那些山洞里的酒怎么办?”“逗你的,其实我只在天坑里的山洞藏得有。”“应该在这里搞一场诗歌朗诵会。”

酒至半酣,平洋朗诵诗歌。没有诗集,手机又没信号。我能朗诵的是当年上学时要求背诵的几首古体诗,新诗一首也记不得。而平洋的记忆让人吃惊,很多人的诗他都记得,随口就来,这些新诗是他在黄金部队时读的,这么多年没忘。当他朗诵到“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陌生人啊,我也为你祝福”时,他没有任何征兆地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我被平洋莫名的悲伤感动,喝干碗里的酒,然后流着泪一遍遍说:我的兄弟啊,我的兄弟。长颈鹿也哭了,他的哭声像山洪咆哮。在天坑里,我们的柔肠让我们成了不写诗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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