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腋下夹着一本袖珍书的异乡人》是法国诗人、作家、哲学和宗教思想家埃德蒙?雅贝斯“问题之书系列”的第十五卷,也是该系列的最后一卷。
雅贝斯在书中提出了两个问题:一是何谓“异乡人”?二是我们对异乡人负有什么责任?他在作品中回顾了一个“异乡人”的一生(实际上是在回顾他自己的一生),并继续就流亡与荒漠、话语与沉默的主题进行思索和阐释。在这里,他试图解释评论家的发问:一种语言的“异陌性”或一个族群的“排他性”,是否就是反映我们共同人性边缘最本质的属性呢?
这是一部必不可少之相遇的书,它在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某种意义上讲,本书是一位异乡人的肖像,我曾在某天迷失了它的踪迹,然而,尽管本书是虚构的,但它仍有可能是我的肖像,而我却并不知晓。
《腋下夹着一本袖珍书的异乡人》系首次向中国读者推介。
埃德蒙?雅贝斯(Edmond Jabès,1912—1991),法国著名诗人、作家、哲学家和宗教思想家,犹太人。“二战”后法国最著名的文学人物之一,对德里达、布朗肖等法国思想家产生过深刻影响。生于埃及,
熟谙法语。1956 年苏伊士运河危机爆发后被迫离开埃及流亡巴黎,1967 年加入法国国籍。同年成为蒙特利尔世界博览会上展示其作品的四位法语作家之一(另三位是萨特、加缪和列维-斯特劳斯)。1987年获法国国家诗歌大奖。
刘楠祺,1955 年生于北京。198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西语系法语专业。翻译有波德莱尔《恶之花》和
《巴黎的忧郁》,耶麦《春花的葬礼》,埃德蒙?雅贝斯《问题之书》《相似之书》《界限之书》等。获2020春风悦读榜金翻译家奖。
一 011
被发掘之书的页面之一 021
二 037
被发掘之书的页面之二 047
三 057
被发掘之书的页面之三 067
四 071
被发掘之书的页面之四 083
五 095
被发掘之书的页面之五 119
六 125
七 135
蚀 141
译后记 147
无
《腋下夹着一本袖珍书的异乡人》是埃德蒙?雅贝斯“问题之书系列”的第十五卷,也是该系列的最后一卷。
雅贝斯说:
何谓“异乡人”?这是本书提出的第一个问题。
我们对异乡人负有什么责任?这是本书提出的第二个问题。
但本书并非论文。
相反,它是生命的历史,没有人能确切说出生命从哪里开始,又将在何处结束。
很久以来,在轮到我住进这本书里之前,这本书始终住在我的心里。由此,它得以在我阅读它的地方阅读了我。
这是一部必不可少之相遇的书,它在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但,这只是发生过么?
某种意义上讲,本书是一位异乡人的肖像,我曾在某天迷失了它的踪迹,然而,尽管本书是虚构的,但它仍有可能是我的肖像,而我却并不知晓。
只有在把你变成异乡人后,异乡人才会允许你成为你自己。
*
我有一次这样写道:“如果‘我’果真是‘我’,那唯有某个异乡人才会更乐用此词。为最终成为自己,犹太人必须毫不妥协。
“异乡人中的异乡人。”
“凸显者不落窠臼。
“唯匹配者相似——有如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相互之间的雷同塑造了我们。”
“钉子因钉孔成其形象。慧黠的镜像。钉孔以钉子作为抵押。”
“你眼前的,有赖于你的形象;你身后的,有赖于你既失的脸。”
*
“特异性具有颠覆力。”
——《旅程》
名字允准使用“我”,但不提供正当性。
我与他人之间的联系层叠交错以至无穷;自下而上却从不同层——此乃彼此的间隔。
如从根到顶的椰枣树,他人构成了部分之我。
你称为“间隔”的那个东西,无非是一呼一吸的时间。
人所需的全部氧气都在他自己的双肺间。
虚空是生命的空间。
永恒将闪电化作生锈的钉子,正如它将片刻之豪气变为无用的锤子。
他说:“每一动作均被空无包围。”
世界的形象,便是我们内心中造物主的形象。
哦,再生之眼。
他曾经写道:“每只瞳孔中都有第一缕曙光之梦。
“黑夜中喷发的宇宙,或许就是应验的造物主之梦。”
有位哲人说过:“每道目光都有白昼里或提前或迟延的某个清晨。
“过去和未来为同一个不在场的形象你争我夺。”
我们能赋予他者以抽象的意义来思考他人么?
他人是一面未镀水银的镜子,他者以此看着自己。
想入非非的缺席造成受囚禁的缺席。
死亡是我们的女主人,是房子的情妇。
严肃和坦诚的尊重,标志着我们相互间的关系,这一刻令人忐忑。
哦,生命,善变的访客。
对生命,它是元音,是旅程;对死亡,它是辅音,起着黏聚的作用。
*
有位哲人说:“我们合上一只眼瞄准死亡——即靶心中的那个黑点——唉,可从没击中过。
“死亡因为我们总打不中那个黑点而心生厌倦,所以有一天把我们的另一只眼也合上了。”
他又接着说道:“死亡就在我们内心,一如在造物主内心;但造物主拥有自己的永恒;可我们呢,我们只有耗不起的片刻。”
*
他说:“太神奇了!我梦见自己能捕获到各大洲沙漠之间持续了上千年的通信:黄色的、红棕色的、灰色的和白色的。
“黄色的沙指的是太阳。
“红棕色的沙指的是鲜血。
“灰色的沙指的是死亡。
“而白色的沙指的是用白色涂改液覆盖了的名字。
“哦,第一本书的书页。荒漠只对荒漠倾诉真情。”
我看到一个走向大海的词语。它不是“天空”一词,也不是“大地”一词,更不是“盐”或“种子”一词,而是“虚无”一词,是“空无”一词。
于是我告诉自己说,这个词涵盖了盐、种子、大地和天空。
*
建造坚固。
适时而建。
*
“我的问题不是‘你是谁?’,而是‘你给我带来了什么?’”
回答是:“除了我是谁,我什么都没给你带。”
切忌向异乡人打听他生于何处,而要问他去往何方。
隐形的奥斯威辛,在其恐怖中现形。
除了已经被看到的,什么都看不到。
波澜不惊的恶。
有位哲人写道:“造物主多可悲呵,他犯了那么多错。
“如今,他的眼泪成了我的泪水。”
有人回答他说:“人在为造物主而哭,因为造物主的泪早已流光,他的每滴泪珠都化作了星辰。
“痛苦是一片星空。所有黑夜都在我们内心。”
*
本书的书页及其空白的边缘:渴望的家园。
词语高擎燃烧的火炬在此聚集,其结盟的标志。
今后有谁能从这堆尘埃中,从印刷过词语的那些纸页上辨识出这些词语?
群鸟。烟霭。
他说:“我所有的确信都存于这颗跳动的心,而它很快就要停止跳动了。”
有位哲人写道:“哦,多孔之石,我全部的确信就是关于存在的朦朦胧胧的非确信。”
穿透即奥秘。明天是一艘被太阳揭开面纱的帆船。
世界的雄性力量系于船桅。
黑夜对其终结无动于衷,对其有若阳光之短暂存在的结局漠不关心。
黑夜在决胜光明之前会有短暂失利。
他说:“我们只能通过话语交流,可话语能表达的也只是我们的部分想法,所以,我们与造物主的关系就像与其他人的关系一样并不完美。
“据说造物主是以其目光追随我们的。那肯定是因为他不再倾听我们。
“造物主死于孤独,并为他的造物保留了与他相同的宿命。”
他又接着说道:“这是在说造物主未能实现成为语言的野心,还是在说语言因未能成为造物主而心甘情愿地勾搭虚无?”
一本书。已然是一本书的凛冬。
生命的乖僻。
一
你是异乡人。我呢?
对你来说,我是异乡人。你呢?
星与星之间永远保持分离的状态;让它们接近的只有共同发光的意愿。
大师对弟子说:“你知道为什么我们那些智慧之书——比如说祈祷书——都是小开本?
“因为它们都内含天机,而天机不可泄。
“灵魂的谦虚。
“爱以低语表达。
“我们那些大师的书是为适合我们的双手而制作的,它只为我们打开。”
造物主的目光有着所有新生儿那种纯真的独立性。
珍珠或果芽。
有位哲人说:“若没有我的场域,那我真实的位置何在?
“我还活着;所以我必定于某处在场。”
有人回答他说:“你真实的位置也许存在于所有场域的缺席之中?
“那不恰恰是不可接受之缺席的场域么?”
于是这位哲人说道:“此乃可寄身之无限。对我这个种族来说有若天赐的避风港。”
无论牧人还是水手,异乡人和异乡人之间总有空间存在,而无论大海还是沙漠,这片空间总由二者难以抗拒的晕眩划定。
旅程中的旅程。
漂泊中的漂泊。
人与人,就像果实里的果核,或大海中的盐粒。
然而,他依旧是果实。然而,他依旧是大海。
他说:“天空本应在我内心,唯其如此,我今天的话语才能拥有星辰的闪光。”
痛苦晦暗莫辨,但眼泪剔透晶莹。
时间之书易陨,随凡人的肉体消亡。
暂歇之阅读,点燃四极之烈火。
未能融入宇宙的世界行将灭亡。
神圣之流亡中的流亡者。
而造物主说:“我曾是孕育牧歌的河床。”
而人说:“你曾是流亡的支流。”
而大地说:“河床意味着对水源的遗忘。”
而天空说:“不逮云端,我遥远的天际便成了我的救赎。”
而造物主说:“河床已经干了么?”
而人说:“你在哪儿抛弃了我?”
而哲人将书密封起来。
表达方式的内在性。
生命抹掉生命。
死亡被应许给太阳。
“向我们走来的那位是个异乡人。”
“你怎么知道?”
“从他的眼神、微笑和步态就看得出来。”
“我觉得他和旁人没什么两样呀。”
“你再观察一下就知道了。”
“我可是一直没错眼珠地看着他呵。”
“他那双近视的眼睛在凝望无限;他那种受伤的微笑——一种其伤口的年代已极为久远的微笑——深埋在往昔的记忆里;他那放缓的步态无疑出于恐惧和猜疑。他知道逃避只是一种幻想。你看。他停下来了,他在思索,在犹豫。”
“他的神色的确不大果断。还有些笨手笨脚的,不断撞到行人而招来大声抱怨。白天的这个时候,圣日耳曼大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桅楼书店 琳琅满目的橱窗似乎也未能引起他的兴趣,虽然所有最新出版的文学作品几乎都摆在显眼的位置上,而且还有那些装帧精美的艺术书籍。”
“你搞错了。我肯定他浏览过其中几本。他不止一次跟我说过,他是逢书店必进的人。”
“现在他正四处张望,好像刚发现自己犯了迷瞪。他一个劲儿地在找什么?”
“可能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关注。也可能每件事都能引起他的关注。”
“有人打断了他的梦游。他好像有些茫然。他们说了几句话,好像只是随意寒暄。
“你认识他很久了么?”
“是的,很久了。至于是不是真的了解他,谁知道呐?不过……”
“不过什么?”
“与其说这是我的问题,倒不如说是他的问题。我试着了解他,却摸不着门道。他给人的印象像个谦谦君子,也不乏诚悃和善,可就是捉摸不透。”
“就那么难以琢磨么?”
“我得说,也是也不是。之所以不好把握,是因为一开始很容易把握。”
“你想说什么?”
“表面上容易把握。内里如何就另当别论了。就说眼前这个人吧,他逃避又不逃逸。他在那儿又不在那儿。他在场又不在场。他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有时,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觉得根本不可能有机会与他为友。”
“这能怪他么?”
“这倒也未必。尽管大家高看他,尊重他,有时也赞美他,但他一直生活在边缘,生活在一本不克穷尽的书的边缘。”
“你说的是哪本书?”
“我们那本书。我是说,我们在其中既是作者又是读者的那本书,我们永远写不完也读不尽的那本书。”
“总之,就是所有的书,这些书有朝一日汇成了那唯一的一本。”
“圣书。”
“他出版过不少作品吧?”
“二十来部。”
“和你一样多。”
“和你也一样多。”
“真是无巧不成书。”
“你可能对他的作品会更感兴趣。”
“我还说不好能不能欣赏。”
“先读读再说吧。
“每当别人就某部感兴趣的作品征求他的意见时,他总是这么回答。
“我们与书的关系是私人之间的关系。一本伟大的书只面向赏识它的人。
“他对我说,我们自己便是个谜一般的文本,我们试图逐页破解这个文本,结果是白费工夫。他又说,我们在读书时,读到的只有极少内容牵涉我们自己的灵魂和生命。但即便如此,其教益也往往足以令我们欢欣鼓舞,或者让我们遭遇灭顶之灾。
“作者和读者以同样的方式介入了书的未来,所以这个未来已不再是书的未来,而是作者和读者的未来。始终有待书写和阅读的东西会预示其前景。但如果预示的前景并非那么清白无辜,该当如何?那是否意味着所有命运都已然写就,所以必须先行阅读?
“他还喜欢反复重申,说由于迄今为止尚无任何作家前来认领一纸页面的往昔和未来,所以他为了将纸页从其不具名的困境中解救出来,只得先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们从没有完整地写过一本书,都只是写了开头和结尾这两重深渊。”
“你这位朋友去世了么?现在他就站在几米开外,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活蹦乱跳的,可你却用过去时回忆他,这实在让我困惑。”
“他对我说:‘您看,我没有面孔。我现在显示的只是我当下的脸。确切地说,作家之所以是异乡人,就因为他必须从语言中借用一张脸才能展现自己。
“‘书或许并不存在,只有纸页深陷于书写的烦恼,而另一张纸页又会反过来困扰这一纸页。受表达支配的表达。
“‘作者想表现的绝非自己,而是描述和叙述他的词语。同一时刻的阴影和光,同一条生命。’”
“你还在用那种暧昧的过去时说话。我听着有点儿不舒服。你是不是故意这么做的?”
“我不止一次在谈论他或读他的作品时都觉得似乎重新回到了远古的过去,我的过去也曾在那儿挣扎过。
“我一直都意识到他的话语就是我的话语,但这些话语牢牢锁定在记忆深处,得用一种当代的声音才能把它唤回眼前。
“‘所有书都超越了时间,’他说,‘作家试图将其带入自己的世纪。成功了,他的书就是好书;失败了,就只能向其读者提供某些不靠谱的页面。’”
“听你这么说,人家还以为你是在和一个幽灵打交道呐。”
“他是一具血肉之躯;的确,是和我一样的血肉之躯。这个异乡人揭示了我身上的异乡性,用的不过是让我坦诚面对自己的手法。
“他说过:‘作家是地地道道的异乡人。到处都容不得他安身,所以只好躲进书里避难,可词语还是要撵他走。因此每部新书都只能是他临时的避难所。
“‘永恒的贱民。’”
“他是犹太人么?”
“是犹太人。你为何有此一问?”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说起‘异乡人’,就让人想到了‘犹太人’。”
“这反应很幼稚。不够健康。会引发悲剧后果。没有人生来就是异乡人。你表明异乡人的身份,你就变成了异乡人。”
“谁又愿意变成异乡人呢?”
“首先是犹太人自己,因为犹太人就是那本永远无法穷尽之书的希望和消耗。其次是你和我,因为我们用这本书、用这本充满了我们诘问的无限之书构筑起了无限的空间。”
“所以我们仨都腰弯背驼了。”
“有段时间,他的举止怪诞到连他的挚友都感到不安。
“比如说吧,有一次他在严肃的讨论中无端大笑,令听众瞠目结舌,觉得他这种突如其来的欢乐就像是一种让他们脸红的侮辱;但从他那一方面讲,他并不是有意挑衅,不过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让大伙儿分享他的诙谐罢了。他选择的只是个插科打诨的时机,好让听众进入他的游戏。
“他说他不信任不苟言笑的人,他把这个当成试金石。”
“你也说过这类的话。”
“种族主义令他苦恼。因为他本人无疑就是受害者之一。他宣称种族主义是鼠辈的胜利、人类的终结。不过他对此有自己的解释。他说,种族主义者是那种否认他们之间存在差异的人,唯有在面对其他种族时才会坚持这一立场;他强调说,这些人误入了歧途,被他们自己、他们的国家和世界上所谓的‘同一种过去、同一种宗教、同一种观念’所蛊惑,就好像灵魂只能为某种单一的声音而震颤、心灵也只能激动一次似的。
“因为最初的种族主义者都否认‘原初之自我’。所以‘成为自我’就意味着独立。意味着习惯孤独。意味着在与生俱来的矛盾中成长和学习。‘我’并非他人。就是‘我’。探索这个‘我’是我们的使命。反犹主义者永远不会宽恕犹太人有能力成就自我,永远不会容忍犹太人把宇宙变成人民有管辖权的宇宙,而人民受坚定的信念驱策和激励,当然要反抗一切强加于他们身上的藩篱。”
“你这位朋友可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他是个怪人么?”
“一位哲人。”
被发掘之书的页面之一
发生:为一段长久的流亡申辩。
他说:“‘我’并非大理石块,而是脆弱的石膏花。”
无限的延展除了靠自身对无限的恐惧,还能靠什么?
虚无是虚无的刺激。
字词的力量:黏合。
充当艄公。修补河岸。
确定不确定性。固定非固定性。
哦,脆弱的瞬间。哦,人为的和不牢靠的界限。无限与永恒绞尽脑汁展开竞争。
*
伤口与伤口相互关联,犹如手与伸出的手相互关联。
切勿采信这样一种错误观念,即异乡人因其坚守自身的差异而不能团结他人。
他的责任感只会变得更加敏锐,使其在所有承诺之外加上抵抗生存逆境的承诺,一如抵抗意欲毁灭他的伤害。
他曾说过:“人之书是一部伤害之书。”
如果伤害之书只是书之伤害,该当如何?
……伤害,犹如斩断灵魂的利刃。
总的来说,一个文本就是一条断裂之线。
抑或一条信仰之线?
这部伤害之书或许只是一部痛苦之书。
梦想或天堂都并非完美。
它们都是碎片。
下笔之处,那尘土飞扬的小径便是选择要走的那条。
他曾经写道:“如同血腥的回声骚扰隐居之珍珠的行为连累了大海一样,沙粒作为有罪的无限,拥有对荒漠不可磨灭的记忆。”
他说:“思想在发现。人在学习。话语在知晓。”
浮现于虚无,思想令其闪光。
你躺下。躺下。
你没察觉自己正在消失。
凡事有先兆。这一点我承认么?我可是没料到。
我当时想的是:“不会这么快吧。”
那驼背人着实让我印象深刻。那圆圆的背让人过目不忘。
“挺直点儿。”我不停地告诫自己。然后又失望地放弃了,因为我明知自己在这方面无能为力。
可今天,我能肯定我就是正在谈论的那个人么?至少这次忏悔开始时我还是搞不懂为什么总在敷衍这个问题。
至于那个驼背人,本可以作为这几页受声讨之文字的标题,不过我还是决定把这个机会留给读者,没准儿他们会有好奇心。
这里没有想象,只有受过训练的关注和勤勉的观察,只有对生命某一天的黑暗尽头的苦涩评价:惊奇或幻灭的一纸小结。
每天早上醒来时,我都会对自己说:“千万别相信自己的想法。只须观察,只须记录在案。
“于是,我追寻可见的每一缕或明或暗的蛛丝马迹。且一丝不苟。
“出于懒惰或没兴趣,我并不总是事事记录在案。我必须学会用充满沉默的词语书写。
“每本书不都是一部迷失之书离奇而悲催的故事么?
“当然,这是一场游戏。我不是常忘掉自己是谁或在哪儿么?
“我来自另一个国度;显然这就是原因所在。
“不过我还记得,即便在我童年的祖国,我也常常觉得自己来自另一个地方、另一座城市、另一片大陆,却说不出个究竟。
“说不出自己的出处,无异于承认自己来自乌有之乡。那也太可笑了。
“我闭上嘴巴。表现得就像个……
“我是个沉默者。既然现在我和自己的生活拉开了一段距离,便想弄清楚我对沉默的偏好是不是因为总觉得自己难以确定籍贯的缘故。
“甚至在了解了荒漠之前,我就知晓荒漠是我的宇宙。只有沙粒才能伴随沉默的话语抵达天际。
“在沙上书写,聆听时间之外的声音,废止一切界限。无论是狂暴的风声还是静止的空气,那个声音就在你眼前。它预示着要攻击你,要把你碾碎。那是来自深海底层的话语,而你们只是其中让人不解的噪声;是聒噪的或无声的在场。
“如果需要一幅虚无的图像,沙粒可以提供。那是我们之间联系的尘埃。是我们命运的荒漠。
“对背井离乡者而言,树木是一部分风景,但风景却挽留不住他。
“那一块块无名的石头已化作幢幢建筑,在无名的荣耀中拔地而起。哦,我在一座座城市里游荡,我找寻旧日的时光,我在厚重的高墙裂隙揭开的每一道伤口上阅读它。你那些被水泥和石灰糊住了嘴巴的石头,它们不顾你的拦阻而认出了我;因为它们和我一样,并非土生土长,它们只记得自己被开采的那个夜晚,那个潮湿、繁忙的夜晚。
“我一直靠漂泊过活,犹如有产者靠年金过活,我从祖先处继承了一片充满敌意的土地。我是不是还要再加上一句:虽说那片土地充满敌意,那或许才是我唯一的财产?
“作为异乡人,只有陌生的世界才能成为我自己的世界。”
*
“定居”一词对我毫无意义。
我听到这个词的第一反应就是听而不闻,就像它是一个谬误百出的蛮族词语。但我立刻又恢复了镇定,藏匿起自己的不安。我总是这样重施故技。
每当在街头或咖啡馆遇到朋友,我都觉得事出有因,觉得是某种超凡之力诡诈地介入了我的生活,为的是让我局促不安,让我无话可说。
还能有什么其他解释么?
在某个扑朔迷离的地方——某个乌有之乡的场域——与某个完全清醒且提醒你他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市的人交谈,这种司空见惯的在场马上会让你意识到种种极为重大的可能性就是为了让这一切发生而存在的;你与他,你们俩住在同一个街区,经常在同一个时间光顾同一个地方,这就足以让你吓得四肢瘫软,时间和空间的差距如此之大,或者说,环境的改变如此剧烈,使得心灵无法承受,遽生困惑。
也许,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我们从来也没有完完整整地待过?
荒漠中,既无大街也无林荫道,既无死胡同也无马路。这儿或那儿,时而会有部分足迹,但这些足迹很快就会被抹掉并被掩饰。
*
这条没有过渡的通道,从虚无的现实通往一切的幻想,从某种“虚无”的梦想通往“近乎一切”的凡庸。总之,它是从“一切”通往“近乎虚无”的通道。
对我而言,我能毫发无损、顺畅安然地通过么?
我会将这条通道与白昼通往黑夜的通道进行对比,那条通道对我们来说可谓司空见惯,丝毫不会引发我们任何惊奇的感觉。但有谁敢装作没看见那貌似可信之黄昏的“恶”是如何让我们与这个世界一同殒命的?——这是一个以我们交杂的鲜血玷染了地平线的世界,西下的夕阳可以作证。
宇宙就在我们眼前闪亮和变暗。
恶啮噬着虚空、空无和虚无。我们能否就此得出结论说,它们在无谓地淌血?
在曾经的存在和未来的存在之间,有一处震颤的罅隙发出呼号。
人的呼号,或是造物主的呼号,又有何干!
那是某个被背叛的天空和某个伤痕累累的世界的呼号。
*
会不会唯有这样一片荒漠,在这片荒漠中,造物主将人托付给人,圣书向书开启?
造物主的缺席是支撑世界的无限之虚空。
无可质疑的虚无。
名字写于沙中。沙在名字中被阅读。
生与死争抢的是同一口呼吸。
灵魂如第一眼水井那般纯净。
破碎的世界如此透明,荒漠才得以拥有斑斓的色彩。
未来之梦,如此饱经风霜。
此种相似,此种不祥的单纯意象,迄今亦只是欲望的秘密目标而已。
*
有位哲人说过:“目光足以穿透不可见之物,一如钻石的棱角足以切断光滑的玻璃。”
这位哲人还说过:“生死之书中,字里行间漫漶着幸福和苦难的模糊区隔,为的是方便阅读。
“词语表达的唯有其自身的孤独。”
不可见只有在其不可见中才是可以想象的,但其与可见之间的复杂关系却是可以感受到的。
“看见”与“看”相悖而行。
“我在你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一个形象,”一位哲人对他的弟子说,“一个让我们俩重返虚无的形象。”
弟子说:“死亡会不会在这个点上搞混我们俩的形象呢?”
哲人回答说:“从前,这个点也曾经是造物主从中认识了自己的那个形象。
“希伯来语把这个点变成了元音。
“哦,圣歌。”
一天,这个点恰巧跌落在书的最后一个词语的前面,终止了对书的阅读。
造物主在造物主中消失了。
*
有位哲人说:“世界不可见。我们要把它还给目光;同时我们要让那本不可读的造物主之书变得可读。”
这位哲人的弟子们说:“那是虚无中的一处高地,太阳照不到,众星曾在此沉沦。
“如今,它是那不可妄呼之名的一处传说之地,因为所有的字母都已熔化。
“我们包围了这座缺席的城堡,城堡陷入了吞噬自己的火海,自此它便用自己的尘灰掺和起我们那些兄弟的骨灰写出了我们的书。”
听到这些话,这位大师便已明了,每个词语中都有弟子们自己的痛苦。
所有孤独的话语里都有一种无分大小之话语的孤独。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绝非是写就的词语抹掉了我们,而是词语中那些被抹掉的词语抹掉了我们。
书允许我们阅读这两种抹除。
*
你的缺席需要一张脸;而这张脸很可能就是某种命运。
垂下眼睑吧。你只看得见自己,而你从自身看到的是一片多沙的、有着数十亿粒干渴的荒漠。
独立行走吧,听凭内心行走。请不时抬起双眼,坚信天空并未将你抛弃。
你的城市是一片蜃景。在宇宙的目光里,大地就像一只迷途之鸟,翅膀太嫩,无法单独挑战未知。在这柔性伸展的星球上行走吧,仅仅虚无就能令其旋转。你在哪儿?你已陷入了现实和不可能的陷阱当中。请另寻出路吧。
夜已然降临。
此时,你城市的高墙被来自内部的光刺破。被神秘占据。
清晨,对峙的墙互为敌手。
幢幢建筑鳞次栉比,或古老或新建,或破败或奢华,或亲切或傲慢,一如人群中每个人相互之间的关系。
你行走着,城市微微开启,等你通过后又在你身后闭合。你在追寻什么幻想?何等怪诞的梦?你所期待的,始终守候着你。你知道么?你会左转还是右转?你有明确的想法么?
所以,人家很可能认为你的神色模糊而不安。
而你的微笑无非是挥之不去的怪相,是面部的痉挛,你竭力掩饰的焦虑暴露得一览无遗。
你擦身而过的墙壁后面,同样有人怀抱希望。或者说,也许由于他们过早地乞灵于自己的幸运之星,所以已然失去了所有希望。
可如果我们至少明白我们要的是什么样的未来,我们迟早都会发现,在其尚未成为我们自己的未来之前,每个人的未来其实无分彼此。每个人都会以自己的方式去顽强地捍卫这一未来。
人被迫使用这个世界流通的货币,却永远不能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人,一如他是自己躯壳的主人,可这具躯壳却一直在逃避他。还有那颗飘忽不定的灵魂。
思考斩断了他与自我的纽带,使他得以在切口处自我思考;因为,若不是为斩断或松绑以摆脱过多的束缚,要思考何用?这就像“瞬间”突然背离了“永恒”。认知便是以这种掠夺为代价的。
这是为了汇聚起我们生命的力量么?一切创造都在盲目地征服高峰。而峰巅却在我们内心。
漂泊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么?毫无疑问,对那些明了唯有知识才是我们最强大后盾的人来说,人的骄傲与荣耀有如疾风暴雨中的草芥般微不足道。
要面向未来思考;但如果这个未来犹如往昔,不过是我们对自己过高的期待,该当如何?是的,如果归根结底我们都只是这个未来的造物,如果这个未来让我们心慌气促且盲目地驱赶我们向它靠拢,如果我们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是谁,那究竟是谁之功过,而我们又当如何?
有位哲人写道:“就像你被创造或被抛弃一样,现在轮到你去创造或抛弃这个世界了。
“未知提升我们,未知压迫我们,未知塑造我们。
“思考吧。像狂热爱恋一个女人那样热爱你自己的思考吧。
“没有欲望就没有思考。”
*
有个小姑娘在街上唱歌:“让河流有足够的空间灌溉我们的土地,让燕子有足够的阳光陶醉于屋顶。”
在那儿,我们的道路阡陌纵横,我们的翅膀亲密无间。
有位哲人写道:“是那些高墙分开了我们,是那些好客的石头房子分开了我们。这些高墙将内外之间和内外人群之间划分出根本界限的同时,也让我们习惯了素昧平生。
“墙外是异乡人。而在按照我们一己喜好而布置的房间里,所有空间都只为我们自己所用。”
这天晚上,我满怀好奇、同情、消遣或怜悯的心情,看着从我窗前经过的各种年龄的夫妇或单身人士;其中有些人步履匆匆,急于回到温暖、舒适、幸福的家,以摆脱一天辛苦带来的疲惫、无聊、忧虑和失望——其实此前每天都不过如此;而另一些人则表现出一种又得面对孤独状态的莫名恐惧,毫无过渡地面对自己的孤独状态。
他们的名字刻在锃亮的铜牌上,钉在公寓的主入口,证明他们是存在的,如青草和阳光、月亮和米粒,或如蚯蚓和摇头摆尾的鱼一样。
拆掉那些高墙吧,这些墙不是为了保护我们,而是为了分隔我们。
我们对墙外的呼唤、喧哗和呻吟充耳不闻,我们加固自己的庇护所。我们的住宅先是上了锁,而后又密实地封闭起来。
怎么可能不是这样呢?
一旦把某块地皮辟为自己的家园,不也就自动排除了邻人么?
我们在宇宙间的这处庇护所,为什么会反常地成为我们聆听世界并且可以随意使用、提问和沉思的最佳场所呢?为什么它会像温室一样,令稀有的鲜花绽放,让时光流逝而不可知?为什么敏感的灵魂会在此陷入沉默,并感受到一种无与伦比的永久满足?
这促狭之地的无限之处便是我的场域。它不是我的家,而是无限辽远之空间里的一个偏远的船籍港,是一处机运的要塞,我有全权深入其间,以便对自己的生活进行盘点,让它更好地活在铺天盖地的真实当中。此地的墙具有空气的厚度,并已矗立了数个世纪。
骨断筋折的天使,你长着神授的完美翅膀,你这幻影般的造物,由天空和荒漠孕育,专为飞翔和尘土而生;你是生命与死亡、无限与瞬间、永恒与呼吸的守护天使,你坠落时我曾救助过你,从此你就再也没离开过我。
虚无与虚无之间绝无隔绝。
绝无无用的话语,每句话语都是必需的,且首尾相连。
通过虚无认识虚无,在那儿,完整性因其明目张胆的冒名顶替而被逮个正着。
强加于人之物,将其控制建立于迷惑力之上。迷惑力是相对的。
虚无令贪婪清醒。
遗忘屈尊地守望。
今夜,请像一个被夺去温情、狂吮骨瘦如柴的乳母那干瘪乳头的断奶孤儿一样,守望这座我的童年前来避居的城市吧。
这座城市并非我的城市。
我在自己内心的另一极漂泊,那里是干旱、荒芜之生命的边界,是一个以音标标识而存在的边界,在那儿,字词无时无刻不是个调解者,在那儿,我的梦想抛弃了我。
那粉碎了的,得以揭示;那消失和歇息的,已停止向书行骗。
星星奋力成为全夜空的闪光,字母在变薄的纸页上留下完美的划痕。
然而,夜晚为无数星辰和页面——即词语——祝圣。
*
据说他并非真是驼背。是重负压弯了他的腰。
漂泊中的犹太人,他手拿木棍的影子投射在书的每一页上。
每一页都在惩罚他,因为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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