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後記
近代以來，蔑視傳統文化一度成爲潮流，其邏輯簡單明瞭：過去的即舊的，舊的即過時的、落後的，理應被淘汰；或者乾脆說一句：傳統文化即反動的封建文化，何來當代價值？
緊隨否定傳統文化而來的，便是對歷史上的價值觀的隔膜與集體失憶。有這樣一件令我至今無法忘卻的往事。1996年，央視推出沈好放執導的62集電視連續劇《東周列國》，受到廣泛歡迎，其中一集題爲《死士豫讓》。豫讓是爲晉國六卿之一智伯所重用的家臣。其後，韓趙魏滅智伯，趙襄子將智伯頭蓋骨漆成飲具，以爲羞辱。豫讓心存智伯的知遇之恩，發誓爲之報仇，多次刺殺襄子而均未成功。爲此“漆身爲厲，吞炭爲啞，使形狀不可知，乞討於市”，繼續伺機行刺，可惜依然落入襄子之手，被士兵圍住。豫讓臨死之前，請襄子將衣裳遞給他，然後拔劍三次跳躍擊刺，表示已竭盡心爲智伯復仇，然後伏劍自殺，趙國之士聞訊，無不爲之哭泣。豫讓秉持“士爲知己者死”的信念，說“智伯待我如國士，故我以國士相報”，義薄雲天，悲壯感人，連他的仇敵襄子都謂之動容，稱贊其爲“義人”“天下之賢人”。孔子說的“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八佾》），正是這個道理。
儒學是經世致用之學。在一個早已走出鬼神陰影的國度，用文化樹立民族的信仰，經由修齊治平之道，走向天下爲公的大同世界，是儒學的靈魂所在。儒學的基礎是人的道德成長，爲此而提出諸多德目，而以仁、義爲核心。仁者愛人，義者宜也。義由仁出，義是踐行、捍衛仁的保證，所以孔子說：“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人，有殺生以成仁。”（《衛靈公》）“見義不爲，無勇也”（《爲政》），“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微子》）。東周亂世，孟子說義尤多：“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告子上》）“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離婁上》）“居仁由義，大人之事備矣。”（《盡心上》）仁義之爲君子立身之大端，於此可見。
君子之義，與民族、家國天下相連，有道德與勇氣的強大支撐。中國人每每將義與仁、忠、勇等字搭配成仁義、忠義、義勇等詞，每當危急存亡之秋，義便是家國天下的壓艙石。中華民族看重人的節義，無節義之人，學問再高，亦得不到社會尊重。沈約贊嘆屈原、司馬相如等人的文學造詣，更推崇他們的節義：“屈平、宋玉，導清源於前，賈誼、相如，振芳塵於後，英辭潤金石，高義薄雲天。”（《宋書·謝靈運傳》）仁義之教，在中國傳承千年，不離不棄。可惜，近代以來，仁義已被視爲封建毒素，漸行漸遠，令人浩嘆。
某日，央視召開《東周列國》專家座談會，《死士豫讓》受到數位文藝評論家惡言譏諷：“（豫讓）這人不有病嗎？”“犯得着這麼去死嗎！”筆者在場，聞之大愕，隨即反駁道，豫讓乃傳統文化中的“義士”，司馬遷《刺客列傳》將其與曹沫、專諸、聶政、荊軻並列，慨嘆此五人“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名垂後世，豈妄也哉”！司馬光《資治通鑒》也移用《史記》豫讓故事，足見豫讓之義，兩位司馬都很認可。那幾位專家聽後不再做聲，但一臉茫然，顯然，氏等但知文筆優劣而不知義爲何物。當時社會對“義”的無知與冷漠，於此可見一斑。
數年之後，政治理論界刮起一陣討論普世價值的風，主流聲音是，西方人的價值觀具有普世性，而中國文化没有。筆者不敏，不知世上是否真有“公平”二字，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義”：難道仁義並非盡人應有的美德？人人不仁不義，社會如何安定與發展？一位德高望重、時時關注時政的老先生教誨筆者說：“中國文化没有普世價值，是因爲其中没有公平與正義。”筆者聞之大愕：若如此說，儒家反對春秋不義之戰，該如何評價？《正氣歌》中文天祥稱頌“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爲嚴將軍頭，爲嵇侍中血。爲張睢陽齒，爲顏常山舌。或爲遼東帽，清操厲冰雪。或爲出師表，鬼神泣壯烈。或爲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爲擊賊笏，逆竪頭破裂”等十二人，爲“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的民族脊梁，是“是氣所磅礡，凜烈萬古存”的正義典範，盡皆謬論？文天祥以“孔曰成仁，孟曰取義”爲人生信念，亦是在誤導萬民？作爲國歌的“義勇軍進行曲”，歌頌的並非正義？不少文藝作品中將解放軍稱作“仁義之師”，又當作何解釋？中國人把爲國犧牲叫做“就義”，把爲救國、救災而賣物捐款叫做“義賣”“義舉”，將用於公益的田莊叫做“義田”“義莊”，若說均與正義無關，那豈非都是天大的笑話！若無歷代義士慷慨赴死，捨身救國，哪有今日之中國！若說中國五千年文化没有公平正義，中華豈不就是二三流、甚至不入流的劣等民族？筆者爲一介書生，無力扭轉輿論大咖自廢武功的洶洶之論，唯有仰天長嘆、空悲切而已。
文化是軟實力，對於社會的作用，無論積極與消極，都需要通過漫長的時間方能顯現。古人倡導、培育的仁義一旦消失，對今天的時代究竟有無影響？時光老人終於給出答案。最近央視推出的電視連續劇《掃黑風暴》，以中央督導組到中江省綠藤市整治違紀違法大案爲背景，全方位揭示了黑惡勢力危害下的社會百態，引起觀眾強烈反響。此劇乃是匯集轟動全國的孫小果案、操場埋屍案、湖南文烈宏涉黑案、海南黃鴻發案等真實案例連綴而成。劇名“風暴”之前的冠詞，不再是人們耳熟能詳的“反貪”或“反腐”，而是“掃黑”！劇中人物，從村支部書記、派出所所長，到公安局常務副局長、區長、市長、副省長，以及當地最大開發商居然均是黑道中人！
劇情的核心，是市公安局常務副局長賀芸與企業家高明遠的私生子孫興因殺人被判死刑，賀、高乃賄賂高法院長、立案庭庭長等，經一連串違法運作，獲釋出獄。此逆子整容改名，繼續爲非作歹，殘害無辜民眾。警察林漢發現孫興逍遙法外擬作查證而慘遭殺害。質檢員麥自立因舉報“村村通”項目之疑點亦被滅口，十四年後，其妻跪在督導組從機場進入綠藤市的路上舉報殺人凶犯，被人開車撞死。片中可以看到橫行菜市場的惡霸、提供虛假屍檢報告的法醫、親手將天真的少女推入火坑的派出所所長、如同魔窟的鳳凰夜總會、專門陷害女孩子的“美麗貸”、在看守所内吃海鮮與刺身的在押犯人、黑社會分子的群毆、壘成小山的人民幣等駭人聽聞的場景，用劇中一位領導的台詞來說，就是“綠藤市的腐敗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此劇大結局，十多名黑道罪犯被公審判决，得到應有懲罰，似乎非常圓滿。筆者認爲，事情若到此爲止，則是揚湯止沸，絕非釜底抽薪。綠藤的黑勢力問題具有普遍性，絕非孤例，綠藤之黑雖已被掃，藍藤、黃藤、白藤市的黑呢？在負責掃黑的政法系統高層隱憂同樣存在，僅2021年9月、10月，公安部就有孫力軍、傅政華兩名原副部長落馬，且不說今後是否還會有類似的“黑人”出現。“發如韭，剪復生”，治標而不治本，不僅國家無法長治久安，而且社會爲此付出的成本太過高昂。
治國之本，在舉國的道德教育。《尚書》說：“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泰誓上》）上天爲保護下民，爲之設君、設師，前者負責管理，後者負責教育。王國維說：“古之所謂國家者，非徒政治之樞機也，亦道德之樞機也。”（《殷周制度論》）政府不可只有管理，而放棄教育的責任，萬民之有德與無德，樞機操之在上。郭店楚簡有云：“禹以人道治其民，桀以人道亂其民。桀不易禹民而後亂之，湯不易桀民而後治之。”（《尊德義》）民之治與亂，是中國人評價帝王歷史功績的核心指標。
仁義爲施教大旨，先賢多有論述。孔子曰：“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里仁》）韓愈說：“道莫大乎仁義。”（《送浮屠文暢師序》）程顥說：“天下之事，唯義利而已。”（《河南程氏遺書》卷十一）朱熹說：“義利之說，乃儒者第一義。”（《與延平李先生書》）可謂觸目皆是。節義之教，童蒙教育即已耳提面命，《千字文》說“節義廉退， 顛沛匪虧”，即可窺見。千百年來，歷代學者在道德教育的土地上辛勤耕耘，培養出大批前赴後繼，勇於擔當的志士仁人，我華萬里長城屹立至今，皆是拜仁義之教。
仁是有愛民愛國之心，義是有保民護國的擔當與勇氣。兩者不可割裂，若是僅僅說仁而不及義，仁就會虛懸一格，成爲漂亮的說辭，無補於世；只有將仁與義緊緊相連，仁才會有落實的可能。從某種意義上說，兩者實際上是知與行的關係。郭店楚簡《六德》云「仁與義就」，深得儒家文化大旨。仁義常在心，方有做合格中國人的資質，受人尊重，至今猶然。
綠藤市黑惡勢力的掃除，一靠督導組，二靠以李成陽與大江爲代表的民間力量。前者的工作屬於上級委派；後者不然，既無私利驅使，亦非爲血緣親屬洗冤，更無外力強迫，並且隨時有生命危險，而能奮不顧身、殊死搏鬥，當是受傳統文化中“義”的力量的驅使。
十四年前，李成陽的師傅林漢慘遭陷害，自己受牽連被開除警籍，被關在狗籠内任仇人羞辱。高明遠以恐嚇與厚禮並舉，要他把“那一頁”翻過去，以後過“好日子”。李成陽的師徒之“義”豈能割捨？除非爲師傅討回清白，否則永遠不讓“那一頁”翻過去！大江是福利院長大的孤兒，一度混跡於黑社會。自從認識“天天責任感掛嘴上”的李成陽後，被“一點點帶白”，愛恨分明，見義勇爲，最後爲保護證人而與殺手同歸於盡。劉向說：“義士非禮不動,不爲貧而易操,不爲賤而改行。”（《列女傳·楚接輿妻》）是之謂也。若無這二位出手，恐怕督導組的綠藤之行，很難不辱使命。
兩位普通民眾的凜然大義，令觀眾大爲震撼，許多網民說，如果要選劇中最喜歡的角色，“我會毫不猶豫地說是大江”，原因正是他懷揣一顆與豫讓相同的“正義的心”。儘管他們没有政治地位，社會身份卑微，但愛恨分明，嚴辨義利，人格無比高尚，故能點燃觀眾的心燈。在正義長期淡出社會之後，當人們從現實生活中見到如此鮮活的“義士”，無不驚嘆它的可貴與偉大。
劇中黑道人物的共同特點是不仁不義。惟其不仁，故身爲父母官而無愛民之心，視綠藤人民如草芥；惟其不義，故是非全無，殘忍貪婪無底綫。如此不仁不義之幹部、企業家，奈家國天下何？又奈中國夢何？
今日社會不可謂没有教育，而是教育不成功，其弊端一是蹈空履虛，不接地氣，警局大樓正上方、辦公室四周、走廊前後，處處皆是口號，可惜大而無當，不具備操作性，所以只能停留在口上；二是行業教育起點太高，一入職就要求“做優秀警察”“做優秀教師”“優秀黨員”，發心不可謂不好，只是缺少了基礎教育。如果能從“做人”的教育開始，先把人做好了，有仁有義，有愛心，敢擔當，然後再把標準往上提，腳下的基礎才會堅實。劇中那位派出所所長，連續幾年評爲優秀警察，卻因爲没有學過做人的“應知應會”，經不起利益的誘惑，很快變爲“黑所長”、階下囚。
《掃黑風暴》引起的舉國熱議，希望不是出於對一部懸疑劇劇情複雜糾纏的興趣，而是社會各界對如何徹底何清除黑勢力的土壤、全面提高官民的道德素質、走向天下大治的方法與途徑的討論，避免罪惡與善良始終在低層次上循環往復，果能如此，國家幸甚，人民幸甚。
補記：
今日收到廣西師大出版社發來的《中國經學》29輯清樣，千萬意料之外，同時收到一個噩耗：台灣大學中文系教授、《中國經學》編委夏長樸先生於11月1日遽歸道山！
夏先生是改革開放以後，我認識的第一位台灣教授。記得那是一次中日韓學者參加的學術會議，夏先生在閉幕式上代表台灣學者發言，文采斐然，妙語連珠，才華橫溢；在聯歡的環節，歌喉清越，揮灑自如，堪稱風雅；給人留下難忘的印象。此後，彼此交往日深，益知他學術博洽，治學謹嚴，道德文章俱佳，故多次邀請他與夫人來大陸講學、參訪。《中國經學》創辦，他屈尊受邀，擔任編委，不僅賜稿、審稿，還數次推心置腹地對刊物的發展方略提出建議。今年7月28日，夏先生沈痾在身，而猶念《中國經學》，在此日郵件中説，最近“寫了兩篇文章，其中一篇打算在《中國經學》發表”，今日讀之，不禁潸然淚下。夏先生是君子型的學者，自奉甚嚴，重操守。他曾多年主編《台大中文學報》等刊物，爲保持公信力，他執守不在該刊發表自己論文的底綫，令人欽敬。
“昊天不吊，不慭遺一老”，人琴俱亡，千秋永訣，令人仰天長嘆！哲人其萎，風範永昭，他的標誌式的優雅微笑，永遠定格在我的腦海中。
夏先生，一路走好，敬祈冥福。
彭林泣拜書
2021年11月1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