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子出生于赣江以西,曾经出版过乡村主题专著《田园将芜》引起过较大反响,而这本《回乡记》就是《田园将芜》的续篇。《回乡记》以吉水赣江以西区域的历史与现实为研究对象,全面田野式考察农民进城、传统留存、异乡与故乡、出走与返回、新乡贤的责任与命运等,以图全息呈现一块经典乡土的历史与现实,为当下的乡土中国留一份证词。中国现在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期,这种变局,乡村的变迁是其标志。江西是农耕文明最有代表性的省份,通过书写新的历史节点江西乡村的常与变,可以解码当下中国。
江子,本名曾清生,男,1971年7月生于江西吉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南昌,供职于江西省作家协会。著有《青花帝国》《去林芝看桃花》《田园将芜——后乡村时代纪事》《苍山如海——井冈山往事》等。获《北京文学》《作品》刊物奖、第二届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第三届江西文学艺术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等奖项。
第一辑? 出走
练武记 003
行医记 028
购房记 040
怀罪的人 061
不系之舟 086
临渊记 102
第二辑? 返回
磨盘洲 131
杨家岭的树 156
回乡记 175
建房记 204
第三辑? 他乡
高考记 231
三叔家的狗 254
指上的航行 267
明月此时(代后记) 283
这人间如此让人悲欣交集(自序)
在本书中,我首先聚焦的是我的故乡——赣江边的江西吉水县枫江镇下陇洲村。我写我的祖父、伯父、父亲,兄弟姐妹,邻里乡亲,写他们的过去和现在,写这个小村庄亘古不变、已经消逝和正在生长的。
本书的人物都有原型,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写的都是现实中的人,如果需要,我完全可以一一将他们指认。——大多是跟我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血缘依然是这个世界最可靠的东西。我之所以不厌其烦一再地写下血缘这条古老的道上发生的种种故事,是为了保证我所提供的这份证词的真实性。
我毫不避讳这一点:我的写作从开始,就把自己放在了证人的位置上。
除却援引的历史人物,我笔下最大年龄的人是我的祖父。他出生于1913年,如此算来,他至今已经一百零八岁了——虽然他在1982年就已去世,但我依然一厢情愿地让他在我的笔下活着。
我写下的最小年龄的人是我的小侄子。在《购房记》里,他只有寥寥的几笔,因为我们在县城为父母购房成功,“两个侄子,为有能够安心写作业的房子高兴得手舞足蹈。为庆祝这一件事,他们还当着我们的面装模作样地打了一架。小侄子到父母面前告状的哭声夸张而喜庆。”小侄子出生于2009年。他今年十二岁。
从一百零八岁到十二岁,中间差不多一百年。如此,我观照的,就是一百年左右的故乡。
然后我还写了下陇洲村所属的赣江以西。那是差不多半个吉水县的一大片乡土,有盘谷、金滩、黄桥、尚贤、阜田、枫江等乡镇。与赣江以东地区不同的是,那里的村落往往由北方迁徙而来,且大多是以宗族的方式聚居,并且大多是千人以上的大村庄。
这片乡土曾经是著名的科举之乡,最粗略的估计,她曾经考中过两百多名进士,是出产官员、作家、诗人、烈士和隐士的故乡,南宋民族英雄杨邦乂、诗人杨万里、笔记小说家罗大经,明朝五使西域的外交家陈诚、理学家罗洪先、兵部尚书李邦华等等都是她的子嗣。
这块土地上发生过一门三进士、一门八尚书的科举盛况,也在历史的长河中形成了属于她自己的崇文、尚武,血性而霸蛮的文化性格。同中国几乎所有的乡土一样,这片南方的乡土被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时代裹挟,经受了发展的阵痛,经受了前所未有的消亡与新生。
我努力记录和呈现这块土地的历史与现实,是以为她是中国的一部分。或者说,她就是中国。
可我写下的何止仅仅是乡土?我宣布我其实写的是悲欣交集的人间——
人间的出走与返回,永恒与变奏,热闹与寒凉,故乡与他乡,前世与今生,苦难与希冀,逼仄与辽阔,爱与死……
愿山河无恙。
愿人间温暖。
是为序。
江子
2021年3月于南昌红谷滩
《回乡记》作者江子,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出版过散文集《青花帝国》《去林芝看桃花》等作品。该书是以吉水赣江以西区域的历史与现实的记忆为基准,全面记录了新时期环境下的农民发展的进程,传统与现代,异乡与故乡,出走与回归等多层的农村地域文化尽现眼前,从而展示了一个小小村落在历史的进程中所担负的喜与乐,爱与愁,进步与落后等农民问题。在作者近乎田野调查的描述中,农民的切实问题被形象地记录下来,从而也为读者刻画了一幅转型时期的现代农民生活的“清明上河图”。
磨盘洲
吃过早饭,何袁氏就筹划着去磨盘洲拜菩萨。她考虑到自己年事已高,去磨盘洲的路程并不算太近,因此就希望能尽量轻装前行。她知道拜菩萨用的香烛鞭炮磨盘洲可以现请,随身只需带足香火钱就行。正月元宵刚过,按理天气依然寒冷,早上的霜依然铺了一地,可平日里冷冷的太阳到今天却有些火热,刚刚到树梢就把还贴着着红彤彤的春联的村子晒得暖和,村子里留下的几个老人已经争先恐后地把被褥抱出来晒了。她还没走到村口就感到身子在冒热气,考虑到要不了几个时辰就可以回转,于是又返回家中脱下了儿子媳妇买的她本来就嫌笨的羽绒服,同时落下了媳妇留给她她却觉得用不着的手机。她就这样轻轻松松地上了路。
何袁氏走在去磨盘洲的路上。从她的村庄杨家岭到磨盘洲有七八里,一个来回也就十五六里,如果换作比现在年轻几岁,她并不需要太多时间。现在虽然已经八十岁了,可她耳不聋眼不花,腰板称得上硬朗,腿脚也还灵便,虽然体力不比当年,可包括往返加上在磨盘洲敬香逗留花上三四个小时也绰绰有余。中午饭食,只要口袋里装上一点还来不及吃完的年货就足可以对付。太阳朗照,天地间宛如编织着万千金线,金黄的油菜花在路两边绽放,满目的金黄让走在拜菩萨路上的何袁氏有一种居身光明广大、菩萨塑金的庙宇之中的错觉。许久没有亲近和打量的田园景色如此怡人,何袁氏的心情不免愉悦了起来。
从杨家岭到磨盘洲,要过几个村庄,走一座桥,上下几个小坡,要穿过一大片旷野,直到远远看得见村庄……这段路,何袁氏走了三十多年,她当然是再熟悉不过。三十多年前,她遭遇了一场天大的变故。她的丈夫,一个看起来身体壮得像牛的庄稼汉,顿顿吃得下三碗干饭的中年男子,突然病亡,丢下四个大大小小的孩子给她。命运给她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让她这个无辜的人,承受了最为严酷的刑罚。她感到天都塌了。死去丈夫的可怖面容,镜中自己急剧消瘦不成人形的样子,孩子们因父亡而变得病态的、隐忍的、可怜巴巴的眼神,都让她产生一种命运里有恶鬼随行的错觉。她当然义无反顾地挑起生活的重担,把汗水摔在地上,指望几亩薄田能淘出金子,一块硬币恨不得掰成两半,自己身材再瘦小,两手一无所持也要挣扎着把孩子们抚养成人。可是,她需要命运给她一个说法,她到底有何错,为什么把这么重的惩罚给她。她需要天地间有一个依靠,一个信念,在她每次快扛不住的时候能支撑她继续。她更需要一个保护神,保佑她的生活再也不要出什么纰漏,保佑她的孩子们平平安安没病没灾地长大。这个可怜的人把日子过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已经到了一根稻草都可以压死她的地步。她的孩子一有头疼脑热,她就茶饭不思、夜不成寐,窗外一声乌鸦的聒噪,饭桌上一只饭碗的失手打碎都会让她疑神疑鬼,一颗偶尔出轨的火苗,都让她怀疑是一场火灾的索引。她多需要有谁能给她搭把手!在村里同样苦命人的引导下,她开始走向了磨盘洲。
村里同样苦命的人说磨盘洲的菩萨最灵验,并且对乡下人最为慈悲。村里人举例说谁谁谁向磨盘洲的菩萨求子得子,谁谁谁久病不愈,向磨盘洲的菩萨祷告结果不出一周竟奇迹般痊愈,谁谁谁家的牛不见了也向菩萨问询结果牛自行回了家,谁谁谁长期到磨盘洲拜菩萨全家没病没灾,儿孙出入平安,老人颐养天年。在某年春节过后,何袁氏跟着村里的苦命人,第一次来到了磨盘洲,站在了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一言不发的菩萨面前。
何袁氏记得她第一次到磨盘洲的情景。在菩萨面前,她有些慌,好像她是一个做错事眼神躲闪的孩子,而菩萨就是威严地盯着她看的爹和娘。因为是头一次来,她还不能做到从容,头也是磕得潦草不堪。她在心里把自己的苦楚向菩萨说了一遍,因为苦楚太多,她在蒲团上待的时间就有些长,让村里与她同来的人颇有些不耐烦。她还斗胆在心里询问了菩萨,为什么让她遭遇那么多的苦,给她这个从未作恶的女人施以如此重的惩罚。她当然也向菩萨求了福,祈望菩萨能保佑她的生活不要再出什么差错,儿女们能平安健康长大。她祈愿她那死鬼丈夫的死抵消掉她家命运里该有的不幸,如果这个家还有她所不知道的孽债未还,如果还要有报应,就请全部应在她的身上。到了最后,她担心菩萨没听清楚她说的,就在心里把所有的话复述了一遍。也许是她的苦过于沉重,也许是她担心菩萨因为她的祈求太多无法全部满足,她发现自己泪流满面,直至失控哭出了声。
从磨盘洲回来后,何袁氏隐约感觉到菩萨应了她的祈愿,成了她的家庭中隐形的成员。一些细微的征兆可以证明这一点:她的失眠变好了。她的头发不再大把大把脱落了。她的只有两三岁的儿子让她揪心的咳嗽自行止住了。她家的牛怀上了小牛崽她也认为是菩萨的功劳。她种的一棵南瓜苗少有地结下了十多个硕大的南瓜,她也认为是菩萨暗中施了援手。因为自觉与菩萨搭上了关系,她的心不再是整天空落落的,而是没来由的有了安慰。有一天她从镜中看到,她的那张曾经在突如其来的厄运中如纸惨白的脸又恢复了些许红润,嘴角不由得绽开了笑意。
从此每一年春节过后,她都要去磨盘洲拜菩萨。每年观音菩萨六月或九月的生日(传说观音菩萨有三个生日),如果她有闲暇,也会去磨盘洲拜一拜。她有时和村里同样苦命的人去磨盘洲,有时候她会孤身一人去磨盘洲,为的是能让菩萨见证她的诚心,能更清楚地听到她的苦辛和祈愿。每次去磨盘洲,她会首先还上前一次许下的愿,感激菩萨应了她的请求,然后重新许上一个新的愿。由于经常去拜菩萨,她已不再是初次时的潦草和慌张,而是从容,笃定,庄重。她把香插得整齐,比往自己头上夹上发夹还要认真,头也磕得端庄有序。每一次跪拜,都可以看出她要低到尘埃里的决心,每一次双手合十的祷告,她的眉宇间都充溢着把自己完全托付给菩萨的虔诚。
几十年来,何袁氏感觉自己从菩萨那里得到了太多的好处。她的孩子们缺衣少食却个个长大成人。他们并没有因为父亲的缺席就心虚气短缺精少神。她的三个女儿都先后成了妻子、母亲。她的女婿都是本分人。她们的孩子个个都聪明伶俐。她最小的幺子福米早在十多年前就跟着村里的年轻后生去了广东打工,成了广东许多公司争抢的高级模具师。他也早在十多年前结婚生子。她这个苦命的寡妇,先后成了外婆、奶奶,成了由她衍生的大家庭的头面人物。那是一个祥和的大家庭,这个大家庭里的所有人,都富足有余,平安有余,积善有余,身体康健有余。村里当年一起与她去磨盘洲拜菩萨的苦命人经常笑说她是一根苦藤上结了甜瓜。想想三十多年前的疾苦,看看今天儿孙满堂的好日子,何袁氏有理由认为那都是菩萨给她的馈赠。
何袁氏应该对磨盘洲的菩萨感恩戴德。何袁氏应该经常去磨盘洲走一走,多向菩萨嘘寒问暖,像任何一个知恩图报的人那样。可是何袁氏已经有三五年没有去过磨盘洲了。何袁氏感到自己对磨盘洲的菩萨亏欠得太多了。她的心里常常涌起天大的不安。今年春节刚过,她根本不听媳妇和孙子要她一起进城的苦口婆心的劝告,独自一个人留在了家中。趁着这难得的艳阳天,她从家中走出,不紧不慢地走在了通往磨盘洲的路上。
空气中的油菜花香让人迷醉。路边的水渠中流水潺潺,十分悦耳。鸟的叫声让人疑心春天已临。走了七八里的何袁氏也没觉得太累。她来到了磨盘洲,心满意足地又跪在了菩萨的面前。她虽然已经是一个八十岁的老妪,可是在菩萨面前,她感觉自己依然是一个爹娘怀中需要呵护的孩子。她燃香,磕头,煞有介事地在心里向菩萨和盘托出她的念想。她首先当然要感激菩萨这么多年来对她这个苦命人的支撑、护佑,是菩萨的援手让她有了相对安稳的今天。她依然祈求菩萨能继续保佑她一家老小命里风调雨顺,脚下出入平安。她祈望菩萨能给她的已成家庭主妇的三个女儿的命里再加点蜜,让长期在广东打工谋生的儿子福米多一点好运少一点风雨,她那十来岁的孙子还要多有三分聪明,她与一起陪读的儿媳瑞英能多一点相互理解和宽容就更好。因为想到自己可能要得太多,有一会儿她的脸变得红了起来。然后她祈求菩萨的谅解,因为自己年事已高,到了风烛残年的地步。她的生活这几年也发生了不大不小的变化:形势逼迫,乡村教育不成样子,她只好离开了村庄,与儿媳一起去了几十里外的县城,做了孙子的陪读。她已经再无时间和精力年年来磨盘洲拜菩萨。以后的她,只能把菩萨装在心里,只在每月初一、十五,燃香向着磨盘洲的方向遥祝祷告。及至末尾,她看看时间还充足,还和菩萨说了好一阵子的话,比如乡下没人种地,村庄没人留守,村子里空荡荡呀,早上鸡叫听起来都有几分瘆人,菩萨怎么不管管,等等等等。她想这话说给儿媳听儿媳会嫌她啰唆,但在慈悲为怀的菩萨面前,一切都无须遮掩,即使她说错了菩萨也是会原谅的呀。
何袁氏肚子有些饿了。她向守庙的人讨了一碗水。和着水吃完了她带到路上的年货,她慢慢起身走出了磨盘洲。一路上她都不停地向着磨盘洲回望,直到磨盘洲在视线中变小、消失,才心满意足地往家的路上走。拜过了菩萨之后,她的心情是愉悦的,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与坦然。她想她的心愿已了,明天她该乘车去县城,一心一意与儿媳一起在某间简陋的出租房里做孙子的陪读。在孙子的诵读声中终老,其实也会是一件不错的事儿呢。此刻在空无一人的路上,油菜花香在空气中飘荡,鸟的叫声里没有丝毫不祥。她不知不觉来到了一条水渠前。那是一条其实不宽也不深的水渠,多少年来她往返磨盘洲能轻松迈过自不在话下。她满以为这一次也一样不会挡着她,结果她的运气并不是太好。她掉下去了。水渠两边的土块纷纷坠落。
2
吃过早饭,瑞英把照料孩子读书的事托付给了熟人,就急着与丈夫福米以及相关人等一起去磨盘洲拜菩萨。种种迹象可以表明这是非同寻常的一次出行:人人知道瑞英是个节俭成性的女人,在县城再远的路她都舍不得花钱坐车,上菜市场她总是与菜贩子将价钱讲了又讲,可是这一回她竟舍得花上三四百元一天的巨资租车去磨盘洲,并且到今天为止已经租了三天了。车上坐着的人福米三个姐姐家皆有代表,福米也千里迢迢从广东赶回,这只有过年过节娶亲嫁女才有的阵势,在不年不节的今天竟然发生了;车厢里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忧心忡忡,虽然有人间或地起些貌似轻松的话头,也有人故意附和着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其实不过是改善车厢里压抑得人人想跳车的气氛。他们何以如此兴师动众不计成本忧心忡忡?熟悉他们的人知道,他们摊上大事了。他们的母亲、婆婆、岳母,那个叫何袁氏的八十岁的老太婆,在几天前突然与他们失去了联系,至今下落不明。
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瑞英祥林嫂般说了多次,大家早已耳熟能详。元宵刚过,到了儿子寒假结束学校开学的时候,老太婆本应同往年一样随她一起坐车到县城做她孙子的陪读,一家老小在一起也方便相互照料。可老太婆临期说自己要在乡下多住几天,理由是她要腾出时间去磨盘洲拜菩萨,给出远门的儿子、读书的孙子祈福。老婆子身体尚好,腿脚还利索,耳不聋眼不花,神清气爽,生活自理毫无问题,也没有什么会骤然发作的暗疾让人担心。磨盘洲也不算远,她去磨盘洲也是熟门熟路,平日里听她说起磨盘洲都要听起茧来,瑞英觉得她独自一人在村里待上几天和去磨盘洲拜菩萨应该是一件可以放心的事。为以防万一,她给她留了一个手机。开头几天每天早晚两次和她通话都很正常,可是四天前瑞英反复拨打手机都无人接听,瑞英感到头一下子变大了。她匆匆从县城坐班车赶回家发现手机落在了家中,上面数十个未接电话都是她拨打的,同样留在家中的还有老太婆可能嫌热脱下来的羽绒衣裤。她赶紧打电话给十多天前才去了广东打工的丈夫,三天来她与赶回家的丈夫租车跑遍了磨盘洲方圆数公里的地方,可是他们没有得到老太婆的任何消息。
他们带着放大了的老太婆的照片,找遍了磨盘洲方圆数里的所有村庄,询问了留在那里的人们。他们给那些村庄里的陌生人或者熟人留下电话,请他们一旦有什么线索就立即告知,如果线索有价值他们一定酬谢。可是春节过后村庄能留下来的人已经少得可怜,除了少量因为有事还没来得及离开村子的中年男女,剩下的就都是神情呆滞、耳背眼花、弯腰驼背的老人。那些年轻的人们都已经坐着火车、汽车去了大城市打工,那些孩子们大多数都到了县城读书,许多老人和妇女做了他们的陪护,就像瑞英和福米一家那样。过去人声鼎沸、人口密度大得惊人的磨盘洲区域现在几乎成了废墟。他们因此并没有得到多少有价值的信息。他们在每个村庄的池塘、坟堆、井台、颓圮的老房子、荒废了的礼堂甚至臭哄哄的茅坑里搜寻,就连大量空置的乡村学校也没有放过,可是没有找到关于老太婆的蛛丝马迹。他们搜遍了磨盘洲方圆数里的每一个可疑的草丛、土堆、树荫处,甚至差不多把每块油菜花地都翻了一遍,可是连老太婆的影子都没见着。
这种漫无目的的寻找让他们快要虚脱了。他们已经有了不祥之感。可是他们依然没有放弃。他们认为没有找到老太婆,老太婆平安的希望就一直存在。他们幻想着老太婆是不小心迷路了,磨盘洲处于一块有着数个平方公里的旷野中央,也是两个县的交界处,她往来磨盘洲正是太阳朗照时候,她不慎走岔迷路也是可能的事。说不定她正被本县或邻县的好心人家收留,媳妇和儿子电话她并没有记住,她用方言土语介绍自己别人可能无法弄清,只能等着他们找上门去。或许因为太阳热烈,正患感冒发烧的老太婆路上不慎晕倒,正好有好心人路过将她送到附近某座乡村诊所之中,尚没有进入他们的搜寻视野。等不久他们找到她的时候,世界会还给他们一个脸色红润的康健的母亲。或许正好在路上,他们的母亲突发老年痴呆症,或者遭遇了传说中的鬼打墙被路上厉鬼窃了魂,眼前风景来时道路自己是谁她已经全然忘记,只能一个人懵里懵懂信马由缰地走,即是如此也不至于这几天就会糟糕到极致,往来间只要有人迹就会赏她一口吃喝,这个世界肯定还没坏到见死不救的程度。他们这么想着,沉重的脚上就又有了几分力气,就连慌乱跳动的心也显得平稳了一些。
他们的母亲生死不明,一切都悬而未决。他们在情急之下想到了要去磨盘洲拜菩萨。他们尚年轻,又自诩是这个社会里的新人,还没有到需要拜菩萨的程度,但这件事让他们有了信菩萨的愿望,因为下落不明的母亲信菩萨,并且在走失之前到过磨盘洲拜菩萨是确凿无疑的事。他们相信母亲的失踪与菩萨有了瓜葛,说不定母亲就是菩萨故意藏起来的,目的是要他们反省自己对母亲的孝顺程度,并且引领着年轻的他们来信菩萨。以前屡屡听母亲说起,磨盘洲的菩萨是他们一家的保护神,他们遇到了难题,自然想到向磨盘洲的菩萨来问计。
他们来到了磨盘洲,跪在了菩萨面前。母亲的失踪让他们把头低到尘埃里。他们感恩菩萨这么多年对他们一家的护佑,表示他们其实在心里早就认下了菩萨的恩泽。然后他们开始了忏悔。他们悔恨自己在往昔曾经对母亲有过怠慢,比如打工的儿子每年都很少因为陪伴母亲留在家中多些时日,为了生计疏忽了对母亲的关怀,并不知晓母亲内心是否孤单,做儿媳的与她相处还没有到母女般的亲热程度,已经几年没有买过一件喜庆的衣衫给她。那些做女儿女婿的至今不知母亲的生日和喜好,过起年节每次都是塞些钱财了事。此次母亲失踪,肯定是菩萨的良苦用心,他们已是心领神会。他们一旦找到母亲一定视母亲如神灵,把母亲当作菩萨精心供养。他们渴望菩萨给他们一点儿暗示,为他们寻找母亲指一条明路。他们定当感谢菩萨的大恩大德,从此拜倒在他的面前,跟随母亲做他永远的信徒。
拜别菩萨,他们又踏上了寻找母亲的路程。他们边搜索边商量着如果今天还没有消息,明天将扩大搜索范围,并且在本县与邻县两县电视台做寻人广告,沿途的村庄的电线杆上都要贴上有母亲相貌的寻人启事。可不多久他们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的人自称是磨盘洲某个村庄的捕蛇人。他说他在某条水渠里看到了一个老太婆,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要找的母亲。
他们没有想到磨盘洲的菩萨这么快就显了灵。他们驱赶着面包车没命一样地赶往捕蛇人所说的、他们没有来得及搜寻到的水渠,远远地看到了茅草丛里的母亲—— 她低着头,脸盖在土中。头上被风吹起的白发与茅草混迹。她的后脚还搭在水渠的这一头,前脚落在了水渠的下面。这相隔不宽的水渠,仿佛是故意设置在她面前的专为拘押她的用心险恶的刑具:她既不能抽回前脚退回到水渠的这一头,也不能收回后脚让自己落入其实并不深的水渠之中,然后找到低洼处爬到对面。她太老了,完全没有力气挣脱这一枷锁。或许她的脚摔折了,动弹不得,巨大的疼痛,让她挣扎一下都要晕过去。
要让她化险为夷的可能性只有一种:有人正好经过施以援手——那其实并不需要花多少力气。她肯定喊过救命。肯定在心里祈求过菩萨。可是这曾经人声鼎沸的乡村,现在没有人。他们都到城里打工去了。他们都到城里陪孩子读书去了。她所有的喊叫,找不到一双能接纳的耳朵。这数平方公里的旷野,宛如坟场一样死寂。
手机这唯一的救命稻草被她留在了家里。天黑下来了。脱掉了衣服的她肯定又冷又饿。她在这饥寒交迫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状态下坚持了多久?然后她绝望了,把脸埋在了土里,渴望从这土层里吸收到一点温暖,又是唯恐田鼠或其他兽类趁她临终后毁了她的容。
他们一起号叫着“妈妈”,齐齐对着她跪了下去。他们把头低在尘埃里。他们尖锐的哭声,在这大地深处传开,并且渐远。
3
再次从广东回来,福米就迫不及待地要去磨盘洲拜菩萨。南方四月,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所有的草木都抽出了新叶,仿佛世界都用新漆漆了一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蓬勃的让人愉悦的腥气。可是雨水也多了起来,昨晚雨水就下了一夜,伴随着轰隆雷声让人心惊,闪电在窗台前游走,仿佛是要将窗玻璃拆卸下来。雨水到早晨似乎也并没有减弱的意思,因为这遍地流走的雨水,让天地间变得潦草不堪。这本不是适合出行的天气,可是福米根本不管不顾。他说今天即使天要塌下来也要去磨盘洲拜菩萨,谁也阻止不了他。
福米往年都是一年回来两次的样子。一次是春节期间,作为一家之主他要回家与母亲妻儿团聚,时长一般七八天,另外就是清明节期间回来给他早亡的爹上坟。可今年春节才过了两个多月,福米就已经回了三次,第一次是为寻找失踪的母亲,并为母亲办葬礼,第二次是照例在清明节回来,不过往年都是为他爹的坟培土,今年增了为母亲扫墓这一件。这一次距清明节才半个月。可是他快支撑不住了。他仿佛是一个被困在水中的孩子。他匆匆从广东赶回,急着要去磨盘洲拜菩萨。俗话说,病急乱投医,磨盘洲的菩萨,或许就是他溺水后可以救他上岸的那根最后的稻草。
母亲死了。并且以这样的方式离世,这让他无法接受。从水渠里抱起母亲,他感到瘦小的母亲是如此的沉重。他背着母亲回到杨家岭,一路上大放悲声,路旁的油菜花都低下了头。死在外头在乡下是极不吉利之事,死者尸骨不能进村是多少代的规矩,他只好在村外搭起了棚子,把棺木放进了棚子之中,把母亲放进棺木之中。他请了乡村道士为母亲超度,那患红眼病的土道士念起经文结结巴巴,他因此担心母亲在黄泉路上走得磕磕碰碰,但据说这道士是这行当里最有名气的一个人,能请到他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他才放了心。他请了全县最有名望的风水先生到杨家岭的坟山上细细察看,给母亲选了一处干爽宽阔风水宜人的阴穴,希望母亲在地下不再受苦。出殡之日他扶着母亲的棺木,一路喊着妈妈,过沟沟坎坎时嘱咐母亲此处有沟有坎要小心避让,爬坡时提醒母亲脚要用劲,入穴时要母亲躺好无须惊慌,一切都有儿子贴身扶护。出殡时候的天气是好的,整个葬礼并无任何纰漏,也没有出现让人疑心不安的坏征兆,他因此长舒了一口气。清明时候,他又给母亲烧了多多的纸钱,希望能贿赂地下恶鬼不为难母亲,也让母亲在地下不再受穷。他还给母亲烧了三层楼的纸房子,纸做的空调、冰箱和洗衣机,怕母亲寂寞他还烧了一台很大的纸做的电视机。为了母亲,他能想到的都做下了,整个杨家岭就他的祭品最为隆重,人人都认为他为母亲尽了孝心。
母亲死了。这无疑是一件让人痛苦的事情。福米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悲伤之中。可是福米相信随着时光的流逝痛苦会慢慢稀释。他不断地安慰自己,母亲八十岁,算得上是长寿之人,生老病死乃是自然规律,并无必要过度悲伤,而且母亲子孙多吉,人生并没有留下什么遗憾,想来母亲离世前是欣慰的。她殁在外头,并且遭受难以想象的苦,不过是一场意外,并没有其他的玄机。这是命运的安排,自己无须做过多的解读。逝者已矣,生者如斯,绝对服从冥冥中的这一安排,好好活着,履行好自己做人的职责,不做对不起母亲的事情,才是自己接下来要做的,才是对母亲的最好告慰。
可是母亲落葬至今两个多月以来,福米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安宁。两个多月前他在水渠旁把母亲从土层里翻转过来时,那只在母亲脸上游走的蚂蚁一直在啃噬着他的心!安葬完母亲,福米回到了广东。他以为他可以将因为母亲离世乱了套的生活重新续接到母亲没有出事前的齐整程度,可是他发现远不能够。在广东东莞某镇一台湾人开的模具公司的宿舍里,他总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只要他睁开眼,就看到母亲那张毫无血色的有几分变形的脸,还有脸上那只仓皇游走的蚂蚁。当困意袭来他勉强合上眼,脑海里就都是母亲的脸上他从没有看到过的表情。哭泣的母亲。狂笑的母亲。半眯着眼的母亲。吐着舌头的母亲。面瘫样的母亲。翻白眼的母亲。向着他吐口水的母亲。张大嘴巴喊救命的母亲……每次醒来,他都发现自己满脸泪水。
他的生活越来越乱了套。失眠折磨着他。他已经两个多月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每到夜晚他的脑子就会越来越乱。有一天晚上他看到母亲脸上游走的那只蚂蚁竟然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一辆锈迹斑斑的拖拉机奔驶而去,并且发出巨大的砰砰砰的让他害怕的响声,在另一个晚上,他那死去三十多年的父亲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怒气冲冲地责怪他怎么没有保护好母亲。如此夜晚真是让人生不如死。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他的身体急剧瘦下去。他看到镜中原本壮实的自己,头发变长,眼睛深陷,双面耸立如刀,脸色惨白似纸,完全跟鬼魅一样了。他感到身上没有一丝力气。世界在他面前变得恍惚,疑惧。他去向医生问询,医生给他开了安眠药,可那些能把无数人拖入梦乡的白色药片对他不起任何作用。他也曾向他打工的镇的周边寺院求神拜佛,可是这个地方的神灵似乎并不保佑这个来自外省的打工仔。他的失眠依然在继续。母亲一直在他眼前演绎着古怪骇人的变形记。
他希望能得到解脱。他开始在往事中翻箱倒柜,找到许多曾经愧对母亲的地方,比如少年时因为踩死过邻居家的一只小鸭子,让母亲遭到邻居恃强凌弱的辱骂,偷过母亲辛苦攒下的钱买一些毫无用处的东西。因为成长过程中缺乏父爱,他从小寡言少语,并不懂得多与母亲交谈,去体贴寡母内心的苦楚,用彼此会意的笑和甜蜜的语言去安慰和取悦母亲。他十六岁开始离开家乡,跟随村里人去了广东,从此更是与母亲聚少离多,每次回家,也是很少向母亲嘘寒问暖,除了买一两件于母亲并不合身的衣服,对母亲没有更多的赠予。娶了媳妇,生了孩子,母亲就更是处于从属的被漠视的位置上。从小到大,他没有给过母亲一个拥抱,没有给母亲洗过一次脚,倒过一杯水。他从来没有在意母亲对饮食有什么偏好,没有记住母亲的生日是多少。他有时甚至会嫌母亲对某件事情多了嘴,粗声粗气地对母亲说话,根本不顾及母亲的感受。想到这些他不寒而栗:他可真是一个不孝之人!还有,他有过多少时候,违背了母亲关于做人的教导,出于被迫,有过多少次对这世界的欺骗和伤害?
他陷入深深的忏悔之中,以此来求得久违的安宁。可是他的睡眠并没有得到改善。他依然在消瘦下去。他内心的恐惧逐渐加重。他担心再这样下去自己会形销骨立,没有人形。他感到自己正在承受一场他所不知的惩罚。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动着他的命运的多米诺骨牌,它首先夺走了他的母亲,现在正夺走他的睡眠、健康。他渴望得救,渴望能有一种力量阻止更坏的结局。他想到了磨盘洲的菩萨。那是对他知根知底的、自己家乡的神灵,他想或许菩萨能为他做主,帮他解除痛苦,让他回归正常的生活。
……他脱下了雨衣,为的是让菩萨能认出他来,不至于把已经消瘦如纸与以前判若两人的他认错。他浑身湿漉漉地跪在了磨盘洲的菩萨面前。雨水顺着他潮湿的额头往下流淌,这使他看起来更加虚弱无助,仿佛他是一个可怜的无家可归失魂落魄的孩子。他燃香,磕头,开始在心中向菩萨倾诉自己的心声。他首先向菩萨表达了对母亲不孝的悔恨,母亲死后身受失眠折磨的他知道了自己是如何的罪孽深重。他恳请菩萨看在他母亲多年信仰的份儿上能对他网开一面,他将带着这有罪之身勤勉感恩面对生活以赎罪。他恳请菩萨能助他脱离苦海,保佑他的一家平平安安。从此以后他将继承母亲对菩萨的信仰,成为他的忠实信徒,每年不管多忙都会到磨盘洲把菩萨当作母亲供奉,世上一切的所得都将认定是他的赐予。说到后来,受苦多日的福米情绪有些失控,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抽抽搭搭哭出了声。
说也奇怪,从磨盘洲回来,福米的心有了神灵归座之感,变得安宁、平静。折磨福米两个多月的失眠症开始逐渐好转。有一晚他甚至少有地睡了一个好觉。他又一次梦见了母亲,可再也不是过去的厉鬼模样,而是低眉善目颔首微笑,完全是磨盘洲里的菩萨的慈悲表情。她告诉他无须为她担心,她过得挺好。她的死其实并没有不幸,乃是菩萨的旨意,她没有跨过去的那条水渠其实原本是给他们留下的,是他们命运里的劫难,坎宽沟深,即使没有生命之虞,也将会让他们元气大伤。她自告奋勇,以自己老迈之躯为全家填沟铺壑,消灾免祸,他的失眠之症,不过是命中这一大难的余威,他无须恐惧,从此全家只要小心谨慎处世,自有平平安安,眼前皆为坦途。她告诫儿子从此要信奉菩萨,她得以以身为桥渡全家涉险过关,全是菩萨被她长期信菩萨的虔诚打动助她化解。这是她没有来得及说出的遗嘱,要福米一定要牢记在心。福米从梦中醒来,不免再次为母亲哭了几声。
4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去磨盘洲拜菩萨的队伍之中。越来越多的人们在我面前说起磨盘洲。我的许多亲人也都成为磨盘洲的菩萨的信徒。我的母亲隔三岔五就会去磨盘洲走一走,为几乎都出门在外的我和姐姐、弟弟、妹妹祈福。她说起磨盘洲,就像说起她的娘家一样亲切。对在县城守着儿子读书的我的妹妹瑞英来说,磨盘洲更是非同小可。今年春节过后,她的八十岁的婆婆,她的离家出门打工的丈夫的母亲,在老家去磨盘洲拜菩萨返回的路上,不慎跌入根本谈不上是深渊的水渠无力爬起,曾经人声鼎沸的赣江以西在几天来却找不到一根施救的手指头,最后活活死于饥饿和寒冷之中。这件事情在赣江以西流传甚广,人们纷纷以为那是磨盘洲的菩萨显灵。但菩萨想借此说明什么,表达怎样的警示,人们众说纷纭,最终莫衷一是。而何袁氏的死对我妹妹瑞英一家,几乎就是一场天大的灾难。他们以为那是菩萨借此对他们施罚。但菩萨为何要给他们施加如此重的惩罚,他们噤若寒蝉却茫然无知。他们唯有从此敬畏神灵,供奉菩萨,出入谨慎,举步拘谨,以期免于更大的责罚。从那以后,他们去磨盘洲更勤了。
何袁氏离世的消息传到离故乡几百里外的我的耳中。我的悲伤是难免的。无须隐瞒,我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哭了很久。于我看来,那不仅仅是一个乡村老妪个体的偶然性死亡,也不仅仅是我妹妹一家的灾祸,或许是我的故乡赣江以西共同的命数。我不无伤感地发现,我的故乡,一直以强大的生殖力闻名的、血性的南方乡土,已经连一个老人也无力施救了。我的故乡,那是乡党杨万里在八百多年前有官不做要返回终老的地方,是养育过面对强敌无惧挖肝剖心的杨邦乂、面对李自成攻城从容赴死的李邦华的厚土,是出产诗人和猛士的沃野。可是现在,她正遭大变。我的亲人何袁氏的死,就是这块土地在大变面前无措的隐喻。
我想去磨盘洲看一看了。我想知道我的乡亲们向往的神坛,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是否如我见过的许多寺庙,光明广大,金碧辉煌?我想知道里面供奉的神灵,到底是怎样的路数,与深奥的禅宗道法,有怎样的龙脉瓜葛?我想知道如果故乡真的在衰老,是否可以向那传说灵验的菩萨讨一个让她返老还童的妙方,当我站在他的面前,他是否能认出我是这块土地上的纯种的子嗣,并且能果断清点我早年因年少轻狂在故乡犯下的那些其实无伤大雅的过错?如果他真的灵验,他会给我怎样的暗示?如果那磨盘洲的气场的确足够强烈,我倒是愿意拜一拜他。我有父母无法安顿之苦折磨我心,我有亲人平安之虞让我心忧,我有万顷乡愁需要有一个卸载安放的地方。
国庆期间,我从省城折返故乡,向朋友借了一辆车,叫上一个同伴,向着磨盘洲驶去。磨盘洲仿佛深不可测。磨盘洲似乎遥不可及。经过了反复向赣江以西的人们问路,我与同伴不断修正行驶的路线才慢慢向它靠近。它在一个叫谷村的庞大村庄的后面。我们把车停在村外,穿过几乎空无一人的巷落,远远地就看见磨盘洲——
那的确是一块有几分异禀的地方。方圆数公里的一块平坦的旷野中间,无由隆起一块有四五个足球场那么大的孤岭,宛如茫茫的沙漠之中升起的一座生命绿洲,非常适合让人产生与救赎有关的想象。那磨盘洲上竟然树木参天,无数棵品种不一树龄大多有一两百年的乔木树干粗壮树冠蓬勃,让磨盘洲有了非同一般的气象。在赣江以西的人们的观念里,每一棵逾百年树龄的树都是住进了菩萨的庙宇,是人们要点烛烧纸敬献的偶像。那荒原上升起的气度非凡的磨盘洲,那无数棵参天老树生长的磨盘洲,在我的许多运命不济的乡亲们眼里,当然很容易被附会为上天刻意造就的适宜神灵栖居的地方,演绎成我的乡亲求神拜佛的朝圣地。
沿着无数人的脚印踏出的一条泥巴路,我登上了磨盘洲。那古木参天的深处的确有供奉着神灵的庙宇,但整个庙宇的构造和陈列都与磨盘洲的庄严气质颇不协调,充满了乡间普通民宅里惯有的凌乱无序,不免让辗转前来的我啼笑皆非——
这是两栋前后相连的、极其简陋的农舍模样的建筑。农舍的匾额位置,书写着“磨盘寺”三个字,用以指证建筑的品类,可是书法毫无章法,可以猜测那写字的人,并不认得太多的文字。进门之处,一个红布遮盖的、脏兮兮的神龛内隐隐绰绰。守庙的人说里面安放着两尊菩萨,一尊是本地神灵康老爷,一尊是佛教的护法天神韦陀菩萨。我趁人不备偷偷揭起红布的一面,正好看到被叫作康老爷的菩萨木塑神像手举钢鞭,怒目黑脸长须,似乎是要斩除天地间一切恶鬼。对这位神灵的神力我在故乡时略有耳闻,说他经常显灵,在许多苦命人的梦里他手举钢鞭跳跃扑腾鞭打鬼魅,梦见他的人立马消灾免祸去病来福。关于康老爷的生平事迹我并不甚了了,从凡夫俗子到成为神灵的路数与钟馗大抵相似,隐约说的是本地人氏,曾在一场重大事故中死去,然后转化为护佑一方的神灵。磨盘洲供奉这一尊菩萨完全无可厚非,可因为木塑功力太差,那原本该凶神恶煞的康老爷竟然有一张婴孩般稚拙滑稽的脸庞。神龛的另一面是韦陀菩萨,慑于对韦陀菩萨的敬畏,我没有揭开遮盖着的红布。
我看到一张简陋的神案上安放着三尊不同的观音瓷像,分别是送子观音、镀金观音和披着红布的观音。在这座庙宇里,观音似乎成了三尊神灵,具有我所不知的不同分工。我不知道如此供奉同一菩萨的三尊瓷像是否合乎佛教礼仪,或者干脆就是故乡乡野的随意之举?三尊塑像都不到一尺高,并没有菩萨应有的威仪,倒是有几分像怕羞的邻家大姐,或者是早年乡村抽屉里寻常可见的古代绣像小说里的仕女模样,足以让信徒们特别是赣江以西的女眷们感到亲切。披着红布的观音体型最小,可端坐中间,占据了这座简陋庙宇中的最重要的位置,自然享受着最为丰盛的香火崇拜,也可能要施展更加广大的神力。他的旁边是一长髯胖体菩萨,穿着官服,身背如意,不用说这是人人熟悉的赵公元帅,是主财的神灵,出门打工或穷困的人们应该最爱拜他。按照庙宇的规矩,供奉着菩萨的正殿两边应有十八罗汉护卫才像样,正殿两边墙上砌的两个玻璃柜里面,各有九个被时光熏得乌黑的木塑,都是半尺高的样子,且面目大致相似,不知是哪位乡村木匠所为,完全与真正的十八罗汉毫无契合之处,倒更像是儿童读物或动画片里的玩具兵,让人不免担心,这些所谓的罗汉,这些面目相同的玩偶,要靠什么相互区别,然后释放出传说中与众不同的神力?
已是秋天,屋内的春联却依然没有脱落,可内容粗俗不堪,不讲对仗,书写也是毫无章法,仿佛出自寒假中的初中学生之手。神案上早已燃灯,满是香灰的香炉里一炷香已经燃烧过半,仿佛神灵已借助这一媒信对世间苦厄展开交涉。没有诵经之声,没有木鱼响彻之声,没有穿着袈裟或禅衣在日光中走动的僧侣。这是一座不伦不类的乡村野庙,是赣江以西的人们自己建造的、根本不可能被政府宗教管理部门登记在册却高高矗立在故乡心头的神坛。多少压在我的乡亲们心坎上的分离之苦,荒芜之忧,平安之患,贫困之难,精神之乱,就是在这里得到缓解甚至消除。多少美好的愿望,就是在这里安放。多少卑微的人们,在这里原谅了命运里的魔鬼,淡然接受了莫名的厄运,继续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它是宽恕。它是救赎。它是慰安。它是赣江以西我的故乡的可供灵魂歇脚的地方。它是我的故乡世道人心的重要部分。
——神案上观音旁边的灯盏灯光略有些暗淡。守庙的人立即上前添灯油,她的脚步并不灵便。她爬上凳子,颤颤巍巍地站在了高处,把灯油往灯台里倒。她的手抖个不停。看得出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抖动,可是灯油还是洒落了些出来。
这个满脸皱纹、头发灰白、衣着粗鄙的老妪,这个愿意把自己当作奴仆寄身在菩萨身边的老人,她是谁,来自哪个村庄,有着怎样的身世?她的身体里,遗存了怎样的生死离散,镌刻下怎样的苦难悲伤?她的背是驼着的,显见她有不堪承受的命运。她的手和嘴不断地抖动,那是健康受到损害的症状。可她的目光是沉静的,那是与神案上一尺高的观音菩萨嘴角的笑意相得益彰的沉静。她一只手一直在数着一串念珠,虽然那念珠一看就知是乡镇墟街地摊上的货色,但并不妨碍她数念珠的动作,就像真正的信徒那样专业和虔诚。
她是谁?是故乡千千万万个苦命人中的普通一个,还是化装的神祇?我在寺庙里随意走动,并且与她开始交谈。我想打探何袁氏的消息。我问她可认识经常来磨盘洲拜菩萨的杨家岭的何袁氏?她说岂止认识,她每次来磨盘洲她们都会说上一阵子话,今年正月她来磨盘洲,她还倒了一碗水给她喝。我问她是否知道何袁氏的死讯?她回答说生生死死都是因缘,也是轮回,不必在意。我问她是否认识何袁氏的儿子福米?今年他也许是来磨盘洲来得最勤的一个。她说每年来磨盘洲拜菩萨的人以万千计,她记不住那么多人。她说只要是来磨盘洲拜菩萨的就都是菩萨的人。她说,年轻人你要不要请一炷香拜一拜菩萨?
我没有请香,我也没有拜菩萨,我想我已经与菩萨沟通过了。我走出了庙门,并一步步走下了磨盘洲。那野庙隐藏在磨盘洲的树木之中,转瞬不见。我回过头来,看到那旷野之中擎起的磨盘洲仿佛一只已经启航的船只,那些长势野蛮的高大乔木构成了古老风帆的图案。也许是错觉,它徐徐移动,仿佛要载着我的故乡赣江以西的所有人的苦难和希冀,向着人人向往的美好彼岸奔去。而守庙的人站在路口,仿佛是送我归去,又仿佛是守望来者。可能是在庙里修行的缘故,这个故乡随处可见的老妪(她的轮廓正是赣江以西大多乡村老妪的样子,与死去不久的何袁氏亦有几分相似)已经有了慈悲之相,这使她远远看起来,仿佛是乡村木匠手中,一具还没有最终成型,但已初具面貌的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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