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大师刘海粟一生交游广阔，很多历史名流都是他的朋友。他们与刘海粟一起，演绎了上个世纪许多历史画卷。他们交往的故事荡跌回肠，感人至深，乃人间的友谊佳话。书稿详细描写了刘海粟与康有为、梁启超、蔡元培、吴昌硕、胡适等友人的交往故事，以及他们在成就刘海粟的路上所起到的重要作用。这些朋友让我们看到了刘海粟人生的各个侧面，以及他在漫长一生中各个不同的阶段，也正是这不同的阶段、不同的生活际遇、不同的思想表达，构成了刘海粟完整的一生。

石楠，中国作家协会名誉委员，安徽省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安徽散文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国传记文学学会理事，安庆作家协会名誉主席，2005年被评为“当代优秀传记文学作家”。主要著作有《画魂·潘玉良传》《刘海粟传》《陈圆圆·红颜恨》等。

1 康有为：向康有为执弟子礼

13 梁启超：亦友亦师梁任公

24 蔡元培：世无蔡元培，便无刘海粟

36 吴昌硕：与吴昌硕论画

41 胡适：两“叛徒”一见如故

48 陈独秀：狱中探望陈独秀

56 郭沫若：故交怀“郭泰”

65 郁达夫：题画诗成惜梦回

76 徐志摩：哭徐志摩

91 傅雷：终生知己

117 梅兰芳：戏画相通

123 徐悲鸿：一场波及画坛半世纪的笔战

潘天寿：眼前丽日君何在 137

吴湖帆：共献心香一瓣 142

王济远：难忘师生情 149

潘玉良：遥空凭吊潘玉良 166

丰子恺：一束鲜花的奉祭 171

吴法鼎：伯仲情愫 174

谢海燕：相知亦相携 181

冯其庸：携手绘丹青 189

刘抗、潘受、陈人浩、周颖南等：情系南洋 204

天马会：招天马自由之魂 228

范小石：南洋遇险识新知 236

刘抗、蔡斯民：刘海粟黄山恋情 250

代序（节选）

我和海翁相识在 38 年前，其缘由是我的处女作《画魂—潘玉良传》。

那是 1982 年 12 月 25 日，在雪片似的读者来信中，有封署名“刘海粟”的信。我读这封信时的心情特别激动，这个名字在我的《画魂》中写到过。可我在撰写这部传记小说之先，却未能采访他，凭借的只是一些报刊资料和当年就读于他创办的上海美专的部分艺术家的访谈。没想到我这本小书却深深打动了这位 87 岁高龄的艺术大师，他竟流着泪读了一遍又一遍。他

邀请我于当月 25—26 日到南京，参加南京艺术学院（前身上海美专）建校 70 周年校庆典礼和他从事艺术活动 70 周年纪念画展。

因为《清明》文学季刊和安徽作协定于当月 29 日在合肥为我这部作品举办研讨会，我得在 28 日之前赶到合肥。我赶到南京时已是 26 日的晚上了，未能赶上校庆典礼，晚上 10 时才辗转与海翁取得联系。他要立即派车接我到他的住处，因为时间太晚，我谢绝了。我们相约第二天在南京美术展览馆他的画展开幕式上相见。

海翁剪彩时才来。参加开幕式的宾客很多。江苏省领导人陪着他，我没去惊动他，他却没忘记他请来的客人，派人来招呼我：看过展览后，他在休息室等我。我随着人流观看画展。展出 100 多件作品，都系他不同时期的代表作。我喜欢他油画的绚丽色彩、国画的阔大气派，以及弥漫其间的浪漫主义气韵和浓郁的民族传统艺术的韵律。可因为他陪着江苏省委负责人和艺术界名流观看画展，从一楼一口气上到三楼，脉搏骤然加速，被立即送回住地西康路 33 号省委招待所，接受检查治疗。他在接受心电图观察时还记着我，向身边的人打听我在哪里，说他要见我。有人把我从南京美术馆接到他的住地，嘱咐我说：“只见见，不要跟他说话。他的心脏一分钟跳到 150多次，不能激动。”我遵嘱一言不发，海翁却紧紧攥住我的手说：“你的《画魂》写得好呀！我还以为你是我上海美专的校友呢！没想到你这么理解我，这么理解我的美专，理解我的事业……”他老泪肆淋，激动得泣不成声。他的老友南京艺术学院副院长谢海燕教授、伊乔夫人、医生都吓慌了，一齐俯身劝道：“你不能说话，不能激动！”他却不管这些，继续说：“石楠同志，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谢院长又一次打断他：“刘院长，有话现在不能说！等你好了，我们再请石楠同志来，你再慢慢说，今天不行。”我使劲从他手里抽出手来，含着莹莹泪光，退了出去。谢院长亲自把我送上了去合肥的火车。

1983 年 1 月 29日，我收到他身边工作人员的信，说海翁就要去广州和他归国的子女欢度春节，说他想在去穗前和我谈谈。我应邀前往。不巧的是，我到南京的前一天，他背上患了一个囊肿住进了工人医院。我在他的秘书和伊乔夫人的陪同下，乘坐南京警备司令员的车去看他。海翁侧卧在床，一见到我，就颤巍巍伸出了双手，紧紧握着

我的手说起来，谈他如何创办我国第一所美术专门学校上海美专，谈他首倡男女同校、模特儿写生和旅行写生这些中国美术史上的创举，谈潘玉良的性格、才艺，谈蔡元培先生对他的扶植，谈怎样向康有为先生学书法和古诗词，谈他与徐志摩、郁达夫、郭沫若、傅雷、陈独秀的交谊，谈他虎步西洋艺海的苦读力学。一说就是一个多小时，却把亲自驾车送我们来的司令员冷落一边，好像室内没有他这个人存在似的。我感到很不过意，示意他的秘书去跟那位热爱艺术的司令员说说话。

他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激动，声音洪亮，滔滔不绝，根本不像一个患了病叫人为之担忧的 87 岁的老人。若不是夫人上来劝阻，他还要继续说下去。为了他的健康，我起身告辞。伊乔夫人却非要我用了一碗红枣藕粉羹才让走。

1983 年 5 月，海翁的画展在北京美术馆开幕，他住在钓鱼台国宾馆，寄给我两张请柬。我不能前往出席开幕式，在复信中约略透露了一点儿正在风起云涌的有关《画魂—潘玉良传》的争议。他在回信中对我说：“《潘玉良传》之所以轰动一时，说明人们之觉悟愈高，对封建主义之憎恶必然愈甚，绝不是任何人可以否定的。一切都置之不理可也。专此奉答，不尽凄凄。”又在信后空白处写了：“纸上人间烟火，笔底四海风云。”

我第三次见到海翁，是 1984 年 7 月 5 日。上海沪剧院根据《画魂》改编的大型沪剧《画女情》在沪公演，邀请我们这天同时观赏。我夫妇和海翁夫妇被安排在五排正中，我依老人而坐。他神情非常专注，随着剧情变化着，忽悲忽喜，几近沉醉。幕间休息，我们又一起在休息室里会见了主要演员，和他们合了影。剧终，我们又一起走上舞台，祝贺演出成功并和全体演职员合影留念。他邀请我夫妇第二天下午 4 时到他下榻的衡山宾馆 10 楼 5

号相见。

我们如约前往。推开他画室的门，里面已是宾客满堂了。上海电视台在拍他挥毫作画的专题，有记者，有搞摄影的，办画刊的，搞根雕的，有想请他给自己作品题识的，有想请他推荐扶植的，有请他题写刊名、栏目标题的，有想抢拍镜头的，50 多人把老人簇拥着。他一见我们进去，就扶着沙发扶手站起来，挽起我的手，在人群中转着圈子，向宾客们介绍着我：“这是写《画魂》的石楠同志，她的作品影响很大，我到哪儿，哪儿的人都知道，石楠同志很有才气……”他这一广告，我的脸不由发热发烧，围着他的人倏然对我这土里土气的女人刮目相看了，拿着相机揿动了快门，给我和海翁拍照，报刊编辑上来向我约稿，喧声琅琅，老人和我都陷在重围中。忠诚于他的秘书见老人已招架不了，便拨开人群大声说：“老先生累了，老太太也累了，老人要休息了！”他架着海翁冲出重围，把老人扶进了内室，又回来把客人们一个个赶走了。我们也知趣地退出了。海翁觉得就这么让我们走了，心里很不过意，批评了秘书，又亲自打电话给沪剧院，请他们邀请我夫妇和导演、编剧、主要演员到他住处谈谈。

这是“当代优秀传记文学作家”石楠以真为骨、以美为神精心撰著的第8种“刘海粟传”。作者用如诗如画的文字为苦难者立传，立体地再现了20世纪艺术大师刘海粟为弘扬中华文化不惧风雨、不懈奋斗的进取精神，写出了刘海粟的沧海人生与百年风流，塑造出血肉丰满的传主形象，借此可管窥现代中国画坛和中外艺术交流的风云变幻。作品视野宏阔，内容丰赡，文笔细腻传神，故事荡气回肠，堪称传记文学的一部佳作。

——全展（中国传记文学学会副会长）

古有交游考, 今则朋友圈。考交游，圈朋友，实际上抓住了传记文学的核心问题。石楠老师乃传坛名家，她的《艺术大师刘海粟的朋友圈》别出心裁，是名副其实的别传。海粟先生之所以成其大，是因为他的朋友圈强大。数其荦荦大者，有思想界的康有为、梁启超、陈独秀，教育界的蔡元培、胡适之，文学界的郭沫若、徐志摩、郁达夫，艺术界的梅兰芳，翻译界的傅雷，更不用说美术界的吴昌硕、丰子恺、徐悲鸿、潘天寿等等。或师或友，亦师亦友，跨界破圈，故成其大。

一一赵白生 (北大外语学院教授、博导，北大世界传记研究中心主任，中外传记文学研究会会长）

石楠以动人而温情的笔墨追溯著名画家刘海粟的友情交往，生动描绘其传奇而又精彩的人生画卷，揭示了大师生命、心灵和艺术世界的诸多奥秘。与此同时，康有为、梁启超、蔡元培、胡适、郭沫若、吴昌硕、徐志摩、丰子恺等诸多文艺群星也闪耀登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百年中国文艺发展史的诸多重要历史时刻和传奇侧影在此得到了奇妙的重现。可以说，这既是一部极具感染力的“生命之书”，又是一部具有宝贵文献价值的“历史之书”。

——吴义勤（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主编）

“除却文章无嗜好，世无朋友更凄凉。”陈独秀此诗道出朋友在人生中有着何等重要的地位。当年刘海粟不避风险去南京狱中探望陈独秀，陈独秀挥毫书联相赠：行无愧怍心常坦，身处艰难气若虹。此既为陈独秀的精神写照也是刘海粟的人生追求。可见朋友是另一个你，有什么样的朋友就有什么样的你。

石楠笔下艺术大师刘海粟的朋友圈，从朋友的高质与海量全方位地展现了刘海粟从艺术叛徒到艺术大师的生态环境与文化资源，令人信服地揭示了一个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的产生与发展的全过程。

其间尤为精彩的是写透了刘海粟受五四新文化运动之熏陶，勇立潮头，敢为人先，成为中国绘画现代化的杰出代表。他的朋友圈恰见中国绘画艺术现代化艰难跋涉的进程与波澜壮阔的前景。刘海粟的朋友圈即一部中国现代文化艺术史。

石楠也是刘海粟朋友圈中灿烂的一枝。石楠与海翁携手是她的福缘，使她的艺术视野更上一层楼；海翁得石楠生花之笔描摩是他的庆幸，让他在艺海得以永生。

——钟扬（南京财经大学资深教授，中国文化研究知名学者。）

★ 伏尔泰说：“人世间一切荣华富贵，不如一个推心置腹的朋友。”20多位重磅朋友，包括康有为、梁启超、蔡元培、胡适、郁达夫、徐志摩、傅雷、梅兰芳、丰子恺等民国大家，揭开了刘海粟的人生交游故事和鲜为人知的民国往事。

★刘海粟生前最信赖之传记作家石楠，被刘海粟视为“人生知己”，倾力作长篇纪实传记《刘海粟传》。刘海粟对石楠说： “我这个人哪，一生什么样的境遇都经历过，有过轰轰烈烈的生活，更多的时候是误解。” 石楠用文学语言讲述荡气回肠的近1个世纪的朋友圈风云，零距离展现大家们具有烟火气的艺术经历，在广阔的视野中观察他们如何建立、积累和运用自己的才能。

★装帧设计典雅，橙色的封面，给人以温暖。封面裱贴有大幅拉页，为刘海粟著名的国画黄山图。书中穿插刘海粟及其夫人30余幅中国画，以“设色斑斓”“水墨相宜”“黄山纵横”三个单元，分别象征其人生的青年、中年和老年，展现丰富的阅读内涵。

浪漫主义诗人徐志摩

志摩是个浪漫的诗人。他的初次婚姻却是无爱的。1915年10月29日，他还不满19岁，父亲徐申如从家族利益出发，做主在家乡让他娶了17岁的张幼仪。他是一团火的人物，而他的妻子则是个讲求实际、善于理家、沉默寡言的冷美人。婚后生活未能在他心中唤起激情，反觉得平庸乏味。他希望妻子能成为与他心心相印的知音。为了缩短夫妻间的距离，他做过努力，把妻子接到伦敦同居。可当他手持鲜花、到伦敦码头翘首迎接妻子时，这位端庄娴淑、冷静的中国贵妇人却没有一点儿那种久别重逢的激动，反而怪他：“男子汉老是肚肠挂在妻孥身上，学问是做不好的。”这话犹似一阵倾盆冷雨一下就浇灭了他心中的烈焰。

不久，他结识了英国著名哲学家罗素，把自己的痛苦诉诸他。罗素对他说：“没有爱情，不管是什么因素造成的婚姻关系，就应该结束。否则，人将在痛苦中生活一辈子。这将是扼杀智慧和创造力的一剂最毒的药。”

这时，他在伦敦邂逅了段祺瑞执政府前司法总长林长民的爱女林徽因。林徽因正值二八芳龄，美貌绝伦，又绝顶聪明，情感细腻丰富，且对人生、对艺术都有精辟而独特的见解。志摩和她有了共同的见解和语言，他认为他俩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向张幼仪提出了分手的要求。张幼仪毅然地同意了：“我还你自由，也向你索还我的自由。”1922年，他们在柏林离婚。

他的离婚，引起了亲人的公愤。他父亲骂他不仁不孝，忘恩负义，说“宁可不要儿子，也不能不要媳妇”。他的老师梁启超写信训斥他“万不容以他人之痛苦易自己之快乐”。又说：“恋爱神圣为今之少年所乐道……兹事盖可遇而不可求……况多情多感之人，其幻想起落鹘突，而得满足得宁帖也极难，所梦想之神圣境界终不可得，徒以烦恼终其身已耳。”

志摩复信乃师：“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志摩不顾一切后果地向林徽因表白他的爱，他用火一样炽热的语言写信给她：“徽：我不管了，任它洪水泛滥，天灾人祸，我必须说出来，憋在心头它就像一个千斤的磨盘压得我连呻吟都发不出来，我必须说出来，不然我就要死去了，……那一句话，就是海涅说要用大树当笔，蘸着海水写在天幕上的三个字：我爱你！……”

林徽因也非常珍视他俩天真无邪的情谊，她心中也藏着这三个字，可她不敢说出来，也不敢回应，她害怕人世的蜚语。她决定结束和志摩的关系，不辞而别了。她行前给志摩留下了一封信：“原谅我的怯懦，我还是个未成熟的少女，我不敢将自己一下子投进那危险的漩涡，引起亲友的误解和指责、社会的喧嚣与非难。……志摩，我理解你对真正的爱情幸福的追求，这原也无可厚非；但我恳求你，理解我对幼仪悲苦的理解……我不愿意被人理解为拆散你们的主要根源。”

志摩陷进了深深的痛苦之中。他的悲痛化作了诗：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

披散你的满头发，

赤露你的一双脚，

跟着我来，我的恋爱！

抛弃这个世界，

殉我们的恋爱。

8月，志摩离开剑桥大学回国，任北大教授，主持新月社。1924年初，初识京华名姝陆小曼。两人一见钟情，很快就陷进了深深的情网。

小曼比志摩小3岁，可她是有夫之妇。19岁时由父母做主嫁给了王赓。

王赓毕业于清华大学，又到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攻读哲学，后转入美国西点军校学军事，与美国名将艾森豪威尔同学。回国后，被北洋政府任命为我国出席巴黎和会的武官、陆军上校。他精通英、德、法三门外语，又多才多艺，但他生活完全美化，从星期一到星期六总是手不释卷，读书、工作，绝不玩乐。只在星期天才休息玩玩。小曼难以忍受这样寂寞和乏味的生活。王赓升任哈尔滨警察厅厅长，只身赴任，这给志摩和小曼提供了形影相随的机会。一时间，风雨满京华。王赓知道后，也不责备小曼，只装作不知，用沉默来折磨小曼。

徐、陆的恋爱得不到家庭和社会的理解，相爱不成，分手又难割舍。进退两难之际，印度大诗人泰戈尔约志摩在意大利面晤。他俩相约用分离来考验彼此的爱情，互不通信，看看能否相忘。

1925年3月10日，志摩从北京出发，欧游4个月。他没法忍受不给小曼写信的痛苦，他按照西方人的习惯，用蓝色信笺每天给小曼写凄婉缠绵的情书。小曼从他启程的第二天开始写日记，向志摩倾诉对王赓、父母的怨恨和对志摩的相思之苦，以至忧郁成疾，致电志摩。志摩接到她患病电报，又不顾一切地回到了北京。

相识恨晚成知己

刘海粟与徐志摩同龄，都属猴。初识于上海。1924年4月，泰戈尔访华，住大上海沧州饭店，徐志摩是全程陪同。4月12日，刘海粟去拜望诗人，并为诗人画了两张速写肖像，发表在《申报》和《时事新报》副刊《学灯》上，徐志摩为他们的谈话做翻译。他的语言流利，译得妙趣横生。他超群的横溢才华给海粟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从此，他们成了好朋友，达到了肝胆相照、相濡以沫的境地。徐、陆婚姻的实现，刘海粟从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刘海粟（左二）与徐志摩（左四）等合影

1925年7月，徐志摩从欧洲返回北京，8月，刘海粟去山西参加全国教育改进年会后，经北京返程，留住在蔡元培先生家里。那时，徐志摩、胡适、闻一多常来谈心。海粟因见报上刊有江苏教育会通过禁止模特儿议案，正在收拾画稿，准备回沪。志摩那时正在北大任教授，继续主持新月社。那天他来到海粟的住所，进门就嚷嚷：“快快收拾东西，到我那庙里去，我那里安静，可以谈心、画画，我有一肚子的苦恼要跟你说，再不说出来，我就活不下去了。”

“什么事叫你如此烦恼？”

“此处不是谈心的地方，搬到我那里，我就对你说。”

“我急着要回上海，蔡先生都给我订好了车票。”他继续收拾行李，“蔡先生不在家，你有什么心事就快说吧！”

志摩不高兴了，拉起长脸说：“海粟，你难道见死不救吗？我活不下去了，你也不管？”

他只好答应：“好，我搬到你那里住两天，再回上海。”

他高兴得像个孩子，一蹦老高，拎起他的行李就走。

志摩住在松树胡同7号。他们刚进屋放下东西，胡适就来了。胡适边看他的画稿，边对他说：“海粟，你来北京不可不去见一个人！”

“谁？”

“京华名姝陆小曼！”胡适津津乐道地说起小曼来，“她，是个极聪明的女性，有很高的艺术悟性和敏感力，琴棋书画、京剧、舞蹈，无所不通，又擅英、法两国语言，是北洋政府外交部长顾维钧手下充任接待外国使节的助手。外交部的舞会她不在场就会黯然失色。她说话温柔，举止得体，仪态万方，美得无与伦比。”

“真的那么美？”海粟也来了兴趣。

胡适看了志摩一眼说：“你不信就问问志摩。他最了解她。”

志摩微微一笑说：“不但美得无与伦比，还很懂得感情。”

他们欣然结伴前住。路上，志摩跟他说起小曼的一个故事。

法国霞飞将军访华，她担任临时翻译，应付裕如。北洋政府请霞飞阅兵。北洋军队训练不严，又是临时急就，操演起来很不整齐。霞飞惊讶失笑，侧过头来问陆小曼：“贵国军队的操练大概与欧美各国不同吧？”

这话表面客气，实为揶揄，很难回答，不管如何回答，都有丧国体。小曼却在几秒钟里做出了漂亮而巧妙的回答：“不，将军，没有什么不同。今天因为有您这样一位举世闻名的大将军在场检阅，我们的这些军士感到是一种殊荣，故而心情激动，以致动作失控。”既抬高了客人，又无损国体。霞飞大笑，惊讶地望着她，竖起大拇指说：“你将是中国未来了不起的外交家！”

未见伊人，伊人就活灵活现地在他面前。“这样的才女，我宁可少活几岁，也要一睹芳颜。”

刘海粟是第一次见陆小曼，她给他的印象是一个落落大方、美貌的小姑娘。她听了胡适的介绍，又有过去志摩在她面前对他的描述，她让下人献过茶后，就拿出一沓她的画稿，要海粟批评指教。

海粟看了她的绘画后，很诚恳地对她说：“你的画，笔力还不很坚实，但很有韵味，你具有艺术家的天生悟性，只要坚持下功夫，你能画出来的。”

胡适说：“海粟，你应该收下这个女弟子。”

小曼连忙说：“如果刘先生肯收我，我就叩头了。”

这时，小曼的父母出来了。他们都是常州口音，一接谈，方知陆定先生就是有名的常州乡贤，和他还有点儿远亲关系。谈话就更显热烈。小曼和志摩交谈不多，但从他们相互流盼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一种爱恋的忧伤。

晚上，志摩同海粟促膝交谈。他对海粟说：“陆先生和夫人待你好亲热啊！”

“我们是同乡，一叙谈，还是远亲呢！”

志摩一声长叹：“你知道我心中的痛苦是什么吗？”

海粟点点头：“我已看出来了。”

“我和小曼相识两年，起初，我根本没有谈恋爱的意思。我们处得自然，可我们不知不觉中爱上了。我想逃出这痛苦的海，就跑到欧洲去了，可我失败了。你没看见小曼写的日记，那是诗化了的散文。她已探过她父母的口气，离婚不行，王赓也不同意放弃她。他到上海去了。我该怎么办啊？我怎么能跳出这痛苦的深渊啊！小曼也愁坏了，你说，这怎么是好？”

志摩又和他谈到无爱的初婚和离异。为了减轻诗人的痛苦，海粟自告奋勇去找了小曼的父母，申说无爱婚姻的不幸，“如果硬要把两个相爱的人分开，他们会因失恋而忧伤终生，还会出各种意外”。

海粟的说客做得很成功，小曼父母爱女心切，犹恐女儿因之发生意外，答应对女儿的婚姻不与干涉；并商定，陆夫人将陪小曼和他同车到沪，与正在上海的王赓办离婚手续。陆先生则退居幕后，装作不知。

海粟和小曼母女到沪的第二天，志摩也跟随而至。经海粟的数天奔走、疏通，他在功德林素菜馆宴请王赓、志摩、小曼、陆夫人、志摩前妻张幼仪之兄张君劢，还有和陆小曼有平分“南北美人”之称的天马会会员唐瑛、唐瑛之兄腴庐、未婚夫宁波富家子李祖法、正迷恋着唐瑛并已同夫人闹翻又没希望离婚的杨杏佛。

海粟构思这样一个聚会，是想为这些因爱情而痛苦的人们释怀解结，了结无爱的婚姻，促有情人成眷属。他在席间大讲爱情和人生，他说：“爱情是人生的一翼，可佐事业飞腾。爱情是道德的镜子。我所指的道德并非封建的伦理纲常，而是指维护人类平等、博爱、自由的良心准则。没有爱情的婚姻只能是金钱、权势、门阀、虚荣等的牺牲品。这是不道德的！离婚的出现并被社会接受和承认，并受到许多无爱而生活在一起的人们的欢迎，是因为它能结束不幸无爱的婚姻，所以离婚是符合道德的。”他举起酒杯，大声说：“各位好友，如果你们当中谁同谁结婚，我为爱情干杯！如果谁同谁离婚，我也希望离了婚还是好朋友，我也为友谊干杯！”

大家听了都放下了酒杯，高兴地为他这席话使劲地鼓起了掌。席上刚才沉默的气氛活跃起来。宴会后，王赓要海粟上他的车。车上，他对海粟说：“海兄一席话，使我顿开茅塞。我爱小曼，也舍不得她。但我又希望她能幸福，我同意和她离婚，她和志摩都是艺术型的人物，她嫁给他，珠联璧合，我一是祝福，二是决不气恨，三愿与志摩、小曼终生为友。需要我帮什么忙，我当勉尽绵薄，决不推辞。海兄能如此为朋友着想，使我很受感动。”

他安慰着王赓：“男女婚恋，来不得半点儿勉强，你很有涵养，这就是为世所称颂的绅士风度，我也很受感动。”

志摩和小曼如愿以偿了。郁达夫称小曼是震动了20世纪20年代中国文艺界的“普罗米修斯”。可结婚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幸福，志摩很快感到他的理想又一次失败了，他的生活没有刺激、没有波澜了，他感到了一种“失去灵性的庸俗”。他们遵父命婚后回到故乡硖石居住，其父始终不接纳小曼，只给他们微薄的生活费，自负、自尊又挥霍惯了的小曼怎么受得了这样的打击，新婚不久就病倒了。他们常写信向海粟倾诉，他也常常为他们的处境忧虑。海粟赴欧洲考察艺术前夕，特地买了些物品去看望了他们。见他们已近穷愁，回来后，他找到中华书局的负责人陆费逵说：“徐志摩是个难得的人才，过去编过副刊，在学术界很有影响，你应当请他编辑一套文学丛书，这一定很有益于读者的。”

陆费逵是个正直、豪爽、有气度又富有同情心的出版家，他一口应承：“每月送他200元稿费，请他在家看稿编书。不过，”他笑了笑，“这类书是要赔钱的。”

他说：“这个我知道，我代表志摩感谢你。”

1929年，海粟到欧洲考察艺术，行前，志摩撰文评论他出国前的艺术。他称海粟是“一个有玄学思想的画家”。他说：“海粟自己赏鉴的标准只有一个：伟大，不嫌野，不嫌粗，他只求大。‘大’是他崇拜的英雄们的一个共性。在西方，他觅得了米开朗琪罗、罗丹、塞尚、凡·高；在东方，他倾倒八大、石涛。”“他的意境开展，笔致遒劲，你尽可以不喜欢他的作品，你尽可以从各方面去批评他的作品，但在现代作家中，你不能忽略他的独占地位。”“我们不能不在这样一位天赋独厚的作者身上安放我们绝望中的希望。”

他理解海粟的艺术追求，海粟视他为艺术知音。他们通信很多，无所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