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稿为古琴人杨岚的成长及感悟,也是一本古琴文化之书。
书中记录了作者的抑郁体验,以及在这种情绪下对自我与世界关系的思考;记录了作者成长过程中一些细小感动以及荒诞经历,体现了当代琴人的真诚态度;还记录了作者与古琴的缘分,是对自己学琴之路的一个回顾。
杨岚,20世纪80年代末出生于贵州山城。青年斫琴师。得成公亮先生指点,在古琴琴艺上获得一定成就;弹琴、斫琴之余读书写作。有着非常独特的成长道路和个性,潜心于研究古琴、古代音乐、当代音乐和中国古代文化。
入 山
山 005
琴 012
嵩 018
洛 029
出走 037
斫 琴
初斫记 049
未完成的琴 072
斫琴 087
琴斫我 106
习 琴
远游 117
幽忧 134
自学 148
传习 170
秋籁 186
尾 声
谈琴(附录)
南北 223
二时 239
道器 263
绝响 282
推荐序:生活在路上(节选)
陆庆屹
其实我不确定应该叫他杨岚还是杨朱,因为我认识他的时候,大家都叫他杨朱,应该是他自己取的别名。认识快九年了,现在让改口叫杨岚,感觉像另外一个人,我还是按习惯叫杨朱吧。
……
认识杨朱,让我见识了古琴的魅力,此后想到杨朱,自然也会想到古琴,杨朱和古琴,这两个词在我脑中差不多就是画等号的。另外,还知道他是个不安分的家伙,动不动就搬家,时不时就旅游,一会儿到湖南,一会儿到印度,跟他那安静的外表着实有些不匹配,但我也没有因此想太多,总以为知道了一个人的生活,就知晓了这个人的人生。 直到我看到这本书,才骤然一惊,里面仿佛是另一个杨朱,他那些离谱的经历让我很难对应到他身上。这家伙居然可以随性到这个地步,动个念,人生就拐了个弯。原来人生还能以这样的方式展开!
我和杨朱同为辍学流浪的人,动机却迥然不同,我是盲目的,杨朱却有非常清晰的目标。但说是清晰,却也够虚妄,他是为了追寻心中的一个梦境,梦里的山中有人在抚琴,他希望那个人是自己,于是他就出发了。十六岁,只身走出了贵州的山水,一路颠沛,想尽办法去接近这个近乎幻想的梦。他为了知道古琴是什么,远赴石家庄高价买了一张废琴,有点千金买马骨的意味。一个山里的少年,他懂什么古琴?这条寻琴、寻师之路,可想而知困难重重。但最后倒也因为那张废琴,他摸进了与琴相关的门里,真是精诚所至。
这样的浪漫和不羁,让我想起老家的一些朋友,一边在人世沉浮,一边在山和水里游荡,人到中年仍率性天真。少年心性,或许是贵州人的特性,杨朱大概就是他们的精神代表吧。为了理想可以义无反顾,可以不计得失,光阴和未来就这么交付了出去,遇到任何波折也不以为意,甚至主动去体悟其中滋味,自得其乐。当理想不够理想时,需要调整,他也顺势而为,不会为此感到失落。这么坦然的人,真是罕见。
梦里的山中有人在抚琴,杨岚希望那个人是自己,于是他就出发了。
他让我见识了古琴的魅力。
我想,杨岚追寻的不止是琴,更是自由与独立的人格,琴只是他在世间摸索的一种途径吧。
——导演、作家,陆庆屹
中国传统文化和艺术都容易装腔作势,这书里没有,写得很自然,也很真诚。
——学者、前媒体人,戴新伟
清朗隽永的文章,使我这种不识指上音的人,也能隔岸看景领略到丝丝缕缕的琴中趣。
——历史作家、编剧,刘勃
杨岚写得很好,有关古琴、艺术、生活,娓娓道来,文字简练,内敛深沉。
——青年批评家、作家,胡桑
如果说古琴和山林有关,这本书也有山林的性格。
——陈放今,教师
一股沉静的力量带领着我们从争分夺秒的紧迫感和焦虑感中抽离出来。
作者以极度浪漫的想象力,带我们感受他做梦的过程,体验跑题的别样人生。
——吴添添,读者
本书是一个不走寻常路的少年,成为以斫琴为生、以弹琴自愈的琴人后书写的人生轨迹。生与死,孤独与爱,古与今,都在作者质朴、内敛,又无比真实有力的文字中得到交融和释放。
杨岚的琴艺受到许多业内人士的称许。他也是少数集弹琴和斫琴技艺于一身的琴人。杨岚曾经师从古琴名家成公亮,书中讲述了他追随成公亮先生学琴的经历,一种深挚的师生情谊和琴人品格的温暖传承在克制的表达中尽显。
如果人生比的是境界,那么选择怎样一条路,才可以过自己真正想过的人生?
不是谁都有胆量去追逐一个看似虚无缥缈的梦境,比如在雪天去深山寻访一位抚琴的世外高人。
也不是谁都有胆量,在雪落时、雾起时、夜深时,安静坦然地敞开心扉,不美化不妄想,将自己看似跑题却始终被理想打磨的生命披露纸上。
习琴·幽忧(节选)
忧
我记得我是怎样开始大量练琴的。那是2012年春天,一个具体的时刻,在一次朋友聚会中。
我刚搬到杭州郊区一个安静的小区。此地和市区隔着一大片田野,只有三分之一的房子有人入住,其余都是空置的毛坯房。我租下其中的一套,一半斫琴一半居住。
朋友们来看我。那是个明晃晃的阳春日,日光轻溜铺下来,结束了持续两个月的冬日苦雨。人像发霉的植物一样在太阳下蒸发水汽、软化关节。
总之是赏心乐事的一天。
晚上我们吃了川菜,那时我还保持家乡的饮食习惯,喜欢重油重辣。吃完饭我们散步回我的新居,灯光较暗,屋子里空空荡荡,如果说话声音大些都会荡起嗡嗡的回声。客厅中间摆了一张沙发,斫琴用的老杉木在沙发前码起来当作茶几,四周除琴与书外别无长物。
大约有七八个朋友,他们先进屋坐定后,我把门带上,最后一个进去。才走到他们的前方,还没坐下,看着他们,突然有种感觉,好像我并不在这里。这不是修辞,而是生理上的感受。我看着他们,像看着一个电影里的场景。这个场景与我没有物理关联,我像个画外人,他们只是投射在我面前,不仅仅是他们,还有所有东西。
也许这更接近真实。想想,我们的生活就是在看一场电影,所有的感官配合起来创造了那些画面和声音。
我突然感到心脏咚咚咚地跳,肌肉紧张,虚汗浃背。这么实在的感受,反映出的是心里空空洞洞。回溯过去,这种经验从来没有发生过。
空和虚无是两回事。空能容纳万物,而虚无只是飘飞无主的空气。我很清楚我感受到的是后者。
除了心跳之外,别的事物都变得很虚无,但心跳却很真实,虚无感也很真实。我刺激一下自己,想让我对当下有所反应,于是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在当天,或者再往前推几天,都没有什么线索可以追溯这是如何发生的。就突然间,一下子整个人从场景当中抽离了出去,周围的环境和人都与我无关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想把心拽回来,却找不到心在何处。
我似乎在突然间对所有事物都失去了热情和反应,我还在那儿站着,面对着朋友们。时间也许没过多久,还不够他们察觉到我出了问题。但我觉得很久了,身体也变得麻木。我想唤醒它,唯一能想到的事情就只有弹琴,于是我走到琴的前面,坐下,弹了《渔樵问答》。
在后来很长的时间里,那种感觉一直徘徊不去,伴之过快的心率。而且只要我阅读,情况就会加重。在那之前,我与文本为伴,虚构比真实更让我感兴趣。我仿佛一直生活在虚构中,一种很复杂又具体的虚构,喜欢古琴也是一种虚构,我弹琴做琴,但却始终没有跟真实的古琴去连接。
至今我也不明白当时发生了什么,如同欧阳修提到过的那个模糊的词:幽忧之疾。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让你觉得不对劲。
这种感觉像是看到一个巨大的空洞,每感到要往那个洞口下坠时,身心就激烈地想要反抗。每个人的心底都有这么个空洞吧,只是我们用各种事物来填塞它,或者在上面盖些东西,仿佛它是可以被充实或者是不存在的。直到有天我们直视它。就像梦到坠落时,不再被吓醒,而是敢掉到底部去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最后发现,什么也没有。不会被摔死,洞也确实不存在。那只是个梦。让人不适的只是那个下坠的感觉,以及恐惧。
那是在四月,暖风流过树木间,带着野蛮生涩的气息,吹出细嫩的芽。艾略特写道,“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 正是那种生发与蜕变的残酷。
心
我改到胡庆余堂开了点中药,有玫瑰花,还有些别的什么。临走前医生跟我说:“放轻松点,不要对自己要求那么高。”我对自己要求很高吗?我只是不喜欢勉强模糊的状态,凡事如果没有尽我最顽固的努力,就觉得浑身难受。这种自我要求只有在谋生的事情上是例外的。
喝了一周药。不知功劳该安在时间还是药的头上,心率算是稍微平稳了些,但余下的症候如故。
于是我给自己开药,弹琴。
有史为鉴,欧阳修说:“予尝有幽忧之疾,退而闲居,不能治也。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声数引,久而乐之,不知其疾之在体也。”不知欧阳修的“幽忧之疾”在现代可算什么,想是有些接近抑郁症的。
早在汉代傅毅的《琴赋》中就已称弹琴可“尽声变之奥妙,抒心志之郁滞”。倘若古人不欺我,那总算有点希望在前。
愈
杭州的夏天四十来度,我在没有空调的房间里,就像古人数黄豆弹琴那样,我拿一些琴轸来计数,弹一遍就从左边的轸子里拿一颗到右边,完了清零重算。我以这样的方式来感受时间,它在指下流动、消逝,留下一些老茧硬皮,时间过得有切实感。
弹琴唤起我对身体的感知。当我坐在琴前,感受不到时间的消逝。手指划过琴弦,有略微的不适感。声音传到耳朵,有时不是很好听,但那是一个完全专注的时刻。有时候会想起别的事情,特别是在熟练之后,但有的时候能够全然地坐在那里,拨琴弦的动作和琴声给我的回应完全融合在一起。起码在身体上,这个时候是完全在与自己相处。它不放任和追逐我的大脑,而如其所是。弹琴最初给我的感受就是这样,它像体育一样,它提醒我关心我的身体。那个夏天我也做些别的事情,有阵子我去跳舞,有阵子去写字,那种感觉都很相似。
开始的时候我弹琴跟音乐没有太多关系,我并不怎么听音乐,也不听琴。不仅斫琴对我来说像劳作,连弹琴也像是一种劳作。它无关乎弹琴的音乐结果,只是每天坐在那里,弦调准,然后去弹而已。我用它来拨弄身体上的那根弦,有点走音的不在本位上的那根弦,想想怎么能把它拨正。
后来我慢慢忘掉了身体,到达音乐之中。我弹一些大家都会弹的曲子,像《渔樵问答》《梅花三弄》《流水》 《潇湘水云》之类的,相比原来,我的熟练度好了很多,一点点地看谱听录音,似乎我也慢慢有了一些细节。古琴在我的世界里开始变得立体,慢慢成为我身体的一个部分,也治愈了我那莫名其妙的病症。我开始感受到弹琴的那种得心应手,这与弹得好坏没关系,只是关乎自身。弹琴的时候不用去想任何问题,整个精神都可以专注在声音里面,身体由它自身的本能去弹奏,然后感受反馈回来,激发下一个动作,这种循环就在一个片刻里发生。
我也开始听琴了。每次从市区回到我住的地方,路上经过大片的原野,听着琴,想象琴声里的那个世界。有时候觉得另外一个时空重叠到这个空间里。
听着弹着,我慢慢地恢复平常。
过了一个冬天,是元旦,下了雪。与朋友在吴山上,屋子里有一张琴。白天时人来人往,言不及义。有人让我弹琴。那时我正在从头开始学起,许久没弹曲子了,每天都在机械地训练我的指法,像个不问分晓埋头犁地的农夫一样。就推却了。
黄昏,外面正在化雪,光线变得涣散,冷得透彻。屋里没有人,我坐到琴前,开始弹起来。
一首一首的曲子,很好听,那种感觉像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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