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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叶虫与其他故事
你从未听说过的伟大作家! 早逝天才唯一遗作,“美国版《都柏林人》”
ISBN: 9787559847027

出版时间:2022-04-01

定  价:52.00

作  者:(美)布里斯·D'J.潘凯克 著; 姚向辉 译

责  编:谭宇墨凡,苏骏
所属板块: 文学出版

图书分类: 外国随笔

读者对象: 大众

上架建议: 文学/外国随笔
装帧: 平装

开本: 32

字数: 152 (千字)

页数: 288
纸质书购买: 天猫 有赞
图书简介

本书是美国作家布里斯·D'J·潘凯克仅有的一部作品,共十二篇短篇小说。这些故事都以作者的故乡西弗吉尼亚州为背景,带有浓重的地域特色。痴迷于三叶虫化石的男子和假期返乡的前女友外出约会,触发了关于时间与命运的遐想;采煤工人没能留住一心要远走的妻子,宿醉后提着枪独自上了山;雪夜,一个远足的青年搭上一辆铲雪车,司机心中的秘密却比严寒更令人生畏……作者以海明威般的冷静克制书写了美国南方小镇中普通人的伤痛和记忆,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作者简介

布里斯·D'J·潘凯克(Breece D'J Pancake,1952—1979),美国作家。去世四年后所有作品出版。深受美国南方文学影响,被认为是比肩海明威和弗兰纳里·奥康纳的天才。姚向辉,英语译者,译有《你一生的故事》《教父》等。

图书目录

前 言(詹姆斯·艾伦·麦克弗森)

三叶虫

空 谷

一个永远的房间

猎狐人

一次又一次

印 记

斗 士

受人尊敬的死者

必定如此

我的救赎

在枯树间

冬季第一天

后 记(约翰·凯西)

后 记(安德烈·杜伯斯三世)

序言/前言/后记

三叶虫

我拉开卡车的车门,踏上铺砖的小街。我再次望向伙伴山,它整个儿被打磨得圆滚滚的。很久以前它也曾崎岖不平,屹立于泰兹河中像个小岛。超过百万年的岁月打磨出这个光滑的小丘,而我走遍它的每一个角落寻找三叶虫化石。我想着它如何一直存在于此处,未来也将一直如此,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夏季雾气蒙蒙。一群椋鸟从我头顶掠过。我在这片乡村出生,从未正经想过离开。我记得老爸死气沉沉的眼睛盯着我。它们无比冰冷,从我身上带走了某些东西。我关上车门,走向小餐馆。

我看见路面上有块水泥补丁。它形状像佛罗里达,我想起我在金妮的毕业纪念册上写的话:“我们将以杧果与爱为生。”后来她起身离开,扔下我一个人——她扔下我去南边已经两年了。她寄明信片给我,正面印着鳄鱼摔跤 手和火烈鸟。她从没问过我任何问题。想到我写的话,我觉得自己特别傻,我走进小餐馆。

店里空荡荡的,我在空调冷气里坐下来。廷克·赖利的小妹给我倒咖啡。她的屁股很好看,有点像金妮的,都从臀丘到双腿画出漂亮的弧线。臀部和双腿就像登机舷梯。她回到柜台前,继续大口吃她的圣代。我对她微笑,但她是个祸水妞 。未成年少女和黑蛇,这两样你让我拿着窗帘杆远远地捅一下我都不敢。有次我抓起一条老黑蛇当鞭子使,甩断了鬼东西的脑袋,老爸用它抽得我屁滚尿流。我想到老爸有时候如何能让我气得发疯,不禁咧嘴笑笑。

我想起昨晚金妮打电话给我。她老爸开车从查尔斯顿的机场接她回来。她已经觉得无聊了。咱们能聚聚吗?当然。喝两杯啤酒?当然。还是那个老科利。还是那个老金妮。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我想对她说我老爸去世了,老妈正在想方设法卖掉农场,但金妮就是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听得我寒毛直竖。

就像杯子让我寒毛直竖一样。我望向杯子,它们挂在店头旁的木钉上。杯子上贴着姓名,积满了油脂和灰尘。杯子一共有四个,其中一个属于我老爸,但让我寒毛直竖的不是它。最干净的一个属于吉姆。干净是因为他还在用,但它和另外三个一起挂在那儿。望向窗外,我见到他正在过街。他有关节炎,关节像是被灌了水泥。我不禁想到我离嗝屁还有多久,吉姆老了,看见他的杯子挂在那儿让我寒毛直竖。我走到门口去扶他进来。

他说:“快去说点真心话吧。”老爪子钳住我的胳膊。

我说:“不能搞她。”我帮他坐上他的高脚凳。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块圆滚滚的石头,拍在吉姆面前的柜台上。他用枯瘦的手转动石块,仔细研究。“腹足纲,”他说,“很可能是二叠纪的。又轮到你请客了。” 我赢不了他。这些东西他全认识。

“我还是找不到三叶虫化石。”我说。

“还剩一些,”他说,“但没多少了。附近的露头岩,年代都比较晚。”

姑娘用吉姆的杯子端来咖啡,我们目送她一扭一扭地走回厨房。真是个好屁股。

“看见了?”吉姆朝她摆摆头。

我说:“芒兹维尔糖蜜。”我在一英里外就能认出祸水妞。

“妈的,当初在密歇根,姑娘的年纪从没拦住过你老爸和我。”

“真的?”

“当然。不过你必须算好时间,提起裤子刚好能赶上当天的第一班货运列车。”

我望向窗台。那儿星星点点地躺着苍蝇的枯干尸体。“你和我老爸为什么离开密歇根?”

吉姆眼角的皱纹松弛下来。“战争。”他说道,然后喝了口咖啡。

我说:“他再没回去过。”

“我也一样。倒是一直想回去来着,或者去德国——只是随便看看。”

“是啊,你们在战争中把银器和各种好货埋了起来,他答应要带我去看看。”

他说:“易北河上。现在多半已经被人挖出来了。”

咖啡倒映我的眼窝,蒸汽环绕我的面庞,我感觉头痛即将到来。我抬起头,想问廷克的妹妹要阿司匹林,但她在厨房里咯咯笑得正欢。

“他就是在那儿受伤的,”吉姆说,“易北河上。他昏迷了很久。冷,我的天,真的很冷。我以为他死了,但他醒了过来。说:‘我走遍了整个世界。’还说:‘吉姆,中国可真美啊。’”

“梦见的?”

“谁知道呢。很多年前我就不再琢磨这些了。”

廷克的妹妹拿着咖啡壶来找我们讨小费。我问她要阿司匹林,看见她锁骨上有颗青春痘。我不记得我见过中国的照片。我望着小妹的臀部。

“特伦特还想要你家那块地造廉租房?”

“没错,”我说,“老妈也多半会卖给他。我没法像老爸那样经营那地方。甘蔗长得一塌糊涂。”我喝完我那杯咖啡。我厌倦了谈论农场。“今晚和金妮出去。”我说。

“替我给她这个。”他说,戳了一下我的裆部。我不喜欢他这么谈论她。他注意到我不喜欢,诡笑随之消失。“帮她老爸搞了很多天然气。他老婆离开前,他也算一号人物。”

我在高脚凳上转身,拍了拍他瘦弱衰老的肩膀。我想到老爸,试着开玩笑。“你太难闻了,殡仪馆老板会跟着你的。”

他大笑:“知道吗,你生下来是全世界最难看的一个娃。”

我咧嘴笑笑,走向店门。我听见他对小妹喊:“宝贝儿,过来一下,给你说个笑话。”

天空中有一层薄雾。热浪穿透我皮肤上的盐,绷紧皮肤。我发动卡车,沿着公路向西驶去,公路修建在泰兹河干涸的河床上。谷底很宽,连阳光都驱不散的滚滚黄雾笼罩着两侧的山峦。我经过公共事业振兴署立下的铁牌:“泰兹河峰,由乔治·华盛顿勘测。”我在建筑物耸立之处见到田地和牛群,想象它们多年前的样子。

我拐下主路,开向我们家。云朵使得阳光在院子里照出明暗光影。我再次望向老爸倒下的那块地方。他手脚摊开躺在厚厚的草丛中,他以前受伤时留下的一小块金属钻进了大脑。我记得我当时在想,草叶在他脸上留下了印子,看上去多么憔悴。

我来到高耸的谷仓旁,发动拖拉机,开到我家田地尽头的小丘前停下。我坐在那儿抽烟,再次望向甘蔗地。一排排甘蔗弯成紧密的曲线,但它们身上长满了土色的疤痕,叶子因为枯萎病而发紫。我懒得去琢磨枯萎病。我知道甘蔗早就完蛋了,所以没必要担心枯萎病。远处有人在砍木头,飘来斧子砍进木料的回音。阳光炙烤山坡,热浪腾腾,仿佛幽魂。我家的牛群走向风口,鸟儿躲在树冠中,我们一直没有为了扩展牧场而砍掉那些树。我望着坑坑洼洼的古老边界立柱。属于流浪汉和士兵的日子结束后,老爸立下了那根柱子。它的木料来自一棵洋槐,将会在那里挺立很久。几朵凋谢的牵牛花攀附在立柱上。

“我真的不擅长这个,”我说,“一件事你不擅长,累得要死要活也没用。”

砍木头的声音停了。我听着蚂蚱摩擦翅膀,眯起眼睛在河谷的另一头寻找枯萎病的踪影。

我说:“是的,科利,你没法在一堆马粪里种菜豆。”

我在拖拉机底盘上碾灭烟头。我可不想引起火灾。我按下启动钮,颠簸着在田地里转圈,然后开下逐渐干涸的溪流的浅滩,过河开上另一侧的缓坡。乌龟爬下木头,掉进凝滞的水洼。我停下拖拉机。这儿的甘蔗情况同样不妙。我抬起手,揉着后脖颈上的一块晒伤。

我说:“完蛋了,金。怎么都搞不好了。”

我向后一靠,努力忘记农田和两侧的山峦。在我和这些器具出现之前很久,泰兹河曾在这里流淌。我几乎能感觉到冰冷的河水和三叶虫爬过时造成的刺痒。发源于古老群山中的河流全都向西而去。但后来大地拱升。我只有河谷和我搜集的动物化石。我眨眼,呼吸。我父 亲是甘蔗林里一团卡其色的云,金妮对我来说不过是山梁上黑莓丛中的苦涩气味。

我拿起麻袋,下河去抓乌龟。河岸下,白鲑的身影一闪而过。斑驳的水苔之中,我看见涟漪扩散,那是一只乌龟躲进了水里。蠢东西是我的了。水洼散发着腐败的气味,阳光照出刚硬的棕色。

我蹚水向前走。乌龟游向一截木头的根部。我乱插了几下,感觉到鱼叉在抽动。一只聪明的乌龟,但依然是个蠢东西。要是它能活下去,我打赌它能咬掉鱼钩上的鸡肝,但它在我挥动鱼叉的时候游进树根就太愚蠢了。我把它拉出水面,发现这是一只鳄龟。它把粗短的脖子扭过来,企图咬断鱼叉。我把它放在沙滩上,取出老爸的匕首。我踩住它的甲壳,用力向下压。肥胖的脖子立刻变细,长长地伸了出来。鱼叉插出来的伤口只流了一点血,但我一下刀,涌出来的鲜血就积成了血泊。

一个声音说:“科利,抓了一条龙?”

我吓得一哆嗦,抬头向上看。原来是放债人,他身穿茶褐色的正装,站在河岸上。他脸上有一块块的粉色,阳光把变色镜映成了黑色。

“我时不时就想吃两口。”我说。我继续划开软骨,向后剥皮直到龟壳处。

“哎,你老爸就爱吃龟肉。”男人说。

我听着甘蔗叶在下午的阳光中沙沙作响。我把内脏扔进水洼,其余的部分装进麻袋,重新爬上浅滩。我说:“有什么事找我吗?”

他开口道:“我在路上看见了你,下来只是想问问,你觉得我的出价怎么样。”

“昨天我说过了,特伦特先生。卖地由不得我来决定。”我放缓语气。我不想伤感情:“你得找我老妈谈。”

血从麻袋滴到土里,尘土变成暗色的泥浆。特伦特把双手插进口袋,扭头望向甘蔗地。乌云遮住了太阳,我的庄稼在云影中发出绿油油的光。

“附近差不多就剩这一个真正的农场了。” 特伦特说。

“干旱没弄死的也会毁在枯萎病手上。”我说。我把麻袋换到另一只手上。我知道我正在败退。我正在让这个人步步紧逼,推着我团团转。

“你母亲怎么样?”他说。他戴着变色镜,我看不见他的眼睛。

“挺好,”我说,“她想搬家去阿克伦。”我朝俄亥俄的方向甩了一下麻袋,几滴血溅在特伦特的裤子上。

“不好意思。”我说。

“会洗干净的。”他说,但我希望不会。我咧咧嘴,看着乌龟张开嘴巴的脑袋躺在沙滩上。“咦,为什么选阿克伦?”他问,“那儿有亲戚?”

我点点头。“她家里的,”我说,“她会接受你的出价的。”炽热的云影淹没了我,我的声音仿佛耳语。我把麻袋扔进拖拉机,爬上去转动启动摇柄。我感觉好些了,前所未有。炽热的铁皮座位隔着牛仔裤烫我的屁股。

“在邮局看到金妮了,”男人喊道,“确实是个美人儿。”

我挥挥手,几乎是微笑着挂挡,轰隆隆地开上土路。我经过特伦特积满灰尘的林肯车,渐渐远离我遭了瘟病的甘蔗。全都可以忘记了;陈年种苗,干旱,枯萎病——等她在文件上签字,就全都可以忘记了。我知道责备会永远落在我身上,但这不可能只是我一个人的错。“你呢?”我说,“那天一整个上午你的半边身子都在疼,但你就是不肯去看医生。不,先生,你必须去盯着你的傻儿子,免得他种歪地里的庄稼。”我闭上嘴巴,否则我会像白痴似的说个不停。

我把拖拉机停在通往谷仓的垫高土路上,扭头望向甘蔗田另一头的河床。昨天特伦特说他会用泥土填满河谷。这样房屋就会位于洪水之上了,但另一方面又会抬高洪水线。在那些房屋之下,我的乌龟们会变成石头。 我们的海福特牛在山坡上啃出了一块块黄褐色的秃斑。 我看见老爸的坟,不知道水位升高后会不会淹没它。

我看着牛群嬉戏。大概是快下雨了。牛群嬉戏往往预示着下雨。有时候它们也会在下雪前嬉戏,但大多数时候是下雨前。老爸用黑蛇打得我灵魂出窍之后,他把黑蛇挂在栅栏上。但没有下雨。 那天牛群没有嬉戏,天没有下雨,但我把嘴巴闭得紧紧的。被蛇抽就够疼了,我可不想挨皮带。

我盯着那座山丘看了很久。我和金妮的第一次就是在那座山丘顶上的树林里。我想到当时我们是多么亲密——也许现在仍然亲密,谁知道呢。我想和金妮走,在任何一块野地里散开她的头发。但我能看见她在邮局里。我敢打赌她在给佛罗里达的某个男人寄明信片。

我继续驶向谷仓,把拖拉机停在棚子底下。我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汗,注意到衣服的接缝从肩膀上滑开了。要是我坐直,就能把衣服重新撑起来。乌龟在麻袋里蠕动,龟壳磕碰鱼叉的声音听得我寒毛直竖。我拎着麻袋走向水龙头,去清洗猎物。老爸一向喜欢用龟肉做炖菜。在我发现他倒下前的一个小时,他还说了很多炖菜和丛林里的事情。

我想着等金妮过来,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光景。希望她别口若悬河说个没完。也许这次她会带我去她家。要是她母亲不是老爸的表亲就好了,她父亲肯定会让我进门的。去他妈的。但我可以和金妮说话。天晓得她还记不记得我们为农场盘算的计划。还有我们想生小孩。她 经常唠叨着孔雀什么的。我会给她弄一只来。

我笑着把麻袋扔进锈迹斑斑的水槽,但谷仓里的气味——干草、牛群、汽油——提醒我:我和老爸一起建造了这个谷仓。我看着每一颗钉子,扎得心里钝钝地痛。

我洗干净龟肉,放在从旧床单上扯下来的一块布上。我从四个角折好布包,走向屋子。

天很热,但有风,吹得厨房窗户上的纱窗嗒嗒作响。我在屋里能听见老妈和特伦特在前门廊上交谈,我留着窗户没关。他说的还是昨天他给我灌的那碗迷魂汤,我敢打赌老妈就快沦陷了。她多半在想,去了阿克伦可以和她的亲戚们喝茶聊天。她从不听别人在说什么。除了我和老爸的话,别人无论说什么她都说好的。和老爸结婚前,她甚至投票给胡佛呢。我把龟肉倒进煮锅,拿了瓶啤酒。特伦特在拿我说事了,我竖起耳朵。

“我保证科利一定会赞成。”他说。我在他的声音里依然能听见山地人的鼻音。

“我跟他说了,萨姆能把他弄进古德里奇 ,”她说,“他们会教他一门手艺的。”

“阿克伦有很多好样的年轻人。你知道他会过得更快乐的。”我觉得他的声音像是来自该死的电视机。

“唉,他就喜欢陪在我身边。自从金妮去上大学,他就没出过远门。”

“阿克伦有一所大学。”他说,但我关上了窗户。

我靠在水槽上,用双手搓脸。我的手指间浸透了龟肉的气味。和水洼是同一种气味。

穿过通往客厅的门,我看见了老爸为我做的化石收藏架。亮闪闪的黑色玻璃背后插着白色标签。有一半藏品是金妮帮我找到的。要是我去大学念了书,回来后就可以在气井接替吉姆了。我喜欢保存多年前曾经活过的小小化石。但地质学对我来说啥也不是。我甚至连一块三叶虫化石都找不到。

我翻动肉块,听着门廊上的响动或交谈声,但什么都没听见。我向外看。一道闪电剥除了院子里的暗影,在洞窟般的谷仓里留下一条黑色的印痕。凝滞的空气中,我搓掉皮肤上的泥垢。我拿着晚饭走上门廊。

我俯视山谷,最初的铁轨铺设之前,野牛曾经在那里吃草。现在公路覆盖了铁轨,车辆在风中来回驰骋。我看着特伦特的车倒出去,驶向东面的镇子。我不敢立马去问他有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我把盘子放在老妈的鼻子底下,但她挥挥手表示不要。我坐进老爸的旧摇椅,看着暴风雨来临。尘卷风在小径上乱吹,枫树的嫩枝落在院子里,白色的底面翻了上来。路的另一侧,我们家的防风林弯下腰,成排的雪松同时向四面八方倾倒。

“要来场大的了?”我说。

老妈不说话,用殡仪馆的扇子给自己扇风。风吹得她的头发层层分开,但她还是发疯似的扇动那块纸板上的耶稣像。她的表情变了。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想,她已经不是壁炉架上照片里的年轻女人了。她不再歪戴着老爸的军帽站在那儿了。

“他在的时候我希望你出来的。”她说。她望着路对面的防风林。

“昨天我听他说过了。”我说。

“不是这个意思,”她说,我看着她的眉头皱起来了一点点,“就好像吉姆打电话问我们要不要豆子,我只能叫他去教堂的时候给我放在车上。男人和寡妇打交道,我保证会有人传闲话。”

我知道吉姆说起话来像个没脑子的老屁虫,但他恐怕不会强奸我老妈或者怎么她。不过我不想和她争论。“好吧,”我说,“这地方归谁了?”

“现在还是咱们的。明天之前什么都不用签。”

她不再摇动耶稣像,扭头盯着我。她开口道:“你会喜欢阿克伦的。老天,我敢打赌玛西的小女儿会很高兴认识你。她也经常到处去找石头。另外,你父亲一直说等你长大,能管理农场了,我们就搬到阿克伦去。”

我就知道她要说这些。我只是闭紧嘴巴。雨下起来了,叮叮咚咚敲打屋顶的铁皮。我看着狂风掰断树枝。远山背后,苍白的电光劈裂天空。这场暴风雨只是从我们这儿擦过。

金妮的运动轿车在路上向东疾驰而去,经过时按响喇叭,但我知道她会回来的。

“和她妈一个样,”老妈说,“心急火燎地往啤酒馆赶。”

“她都没怎么见过她妈。”我说。我把盘子放在地上。金妮想到了要按喇叭,我很高兴。

“要是我和气井的哪个工头私奔了怎么办?”

“老妈,你不会这么做的。”

“也是,”她说,看着车辆来来往往,“在芝加哥开枪打死了她,然后自杀了。”

我望向山峦和时间的另一头。我看见如云的红发披在枕头上,子弹打得鲜血四溅。另一具尸体蜷缩着,热乎乎地躺在床脚下。

“大家说他杀人是因为她不肯嫁给他。在他口袋里发现了两枚结婚戒指。暴躁的意大利小子。”

我看见警察和记者挤在狭小的房间里。喃喃交谈声飘进走廊,但没人仔细去看死去女人的脸。

“唉,”老妈说,“还好他们都穿着衣服。”

雨势渐缓,我在门廊上坐了好一会儿,望着路边的菊苣随风摇曳。我想到我认识的离开这些山峦的每一个人。只有吉姆和老爸回到这片土地上,耕耘经营。

“看,柳丝雾。”老妈指着山上。

雨点滴落,渗下去冷却土地,雾气随即升起。雾气仿佛小小的鬼魂,盘卷着钻进树木和沟渠。阳光企图穿过这片云雾,但只在绯色的天空中造出一团晦暗的棕色斑块。无论雾气飘到哪儿,光线都会变成发亮的橘红色。

“想不起来老爸管它叫什么了。”我说。

光彩变幻,交换色调。

“他最爱起一些稀奇古怪的名字。管公猫叫‘肏母猫的’。”

我跟着回想。“玉米片叫‘苞谷耙子’,小鸡叫‘仔鸡儿’。”

我们放声大笑。

“唉,”她说,“他会永远和咱们在一起的。”

椅子扶手上黏糊糊的油漆塞满了我的指甲缝。我在想,她可真会搅和一顿好好的免费大餐。

金妮又在主路上按喇叭了。我起身准备进屋,但我抓住纱门,想找点什么告诉老妈。

“我不会去阿克伦生活的。”我说。

“那么,先生,你打算去哪儿生活?”

“不知道。”

她又开始摇扇子了。

“我和金妮去兜兜风。”我说。

她不肯看我。“早点回来。特伦特先生不会为了酒鬼等到很晚。”

屋里静悄悄的,我能听见她在外面吸鼻子。但我他妈能怎么办呢?我飞快地去洗掉手上的龟肉味。水流下来的时候,我从头到脚打了个哆嗦。我顶嘴了。我之前从不顶嘴。我很害怕,但颤抖停止了。可不能让金妮看见我颤抖。我径直走向主路,一次都没回头去看门廊。

我上车,让金妮亲吻我的面颊。她看上去不一样了。我从没见过她身上的这些衣服,另外她的首饰也太多了点。

“你看着不赖,”她说,“一点儿没变。”

我们沿着公路向西开。

“咱们去哪儿?”

她说:“找地方怀念一下旧时光。火车站怎么样?”

“没问题,”我转身拿了一罐瀑布城啤酒,“你把头发留长了。”

“喜欢吗?”

“嗯,喜欢。”

我们开车。我望着彩色的雾气,光线在改变色调。

她说:“今天晚上有点怪,对吧?”声音像是从她鼻子里冒出来的。

“老爸管这个叫‘傻瓜之火’还是什么的。”

我们在旧火车站旁边停车。火车站的门窗基本上全用木板封死了。我们喝啤酒,看着天空中的色彩渐渐变成灰蒙蒙的暮色。

“你看过你的毕业纪念册吗?”我喝完我那罐瀑布城。

她疯狂大笑。“知道吗,”她说,“我都不知道我把那东西塞到哪儿了。”

我感觉太难过了,连一个字都不想说。我望向铁轨另一头种着梯牧草的田地。那儿有气井,气泵抽出古老的天然气。天然气燃烧成蓝色的火焰,我心想,不知道古代的太阳是不是也是蓝色的。铁轨向远方延伸,在棕色的暮霭中汇集成一个点。道闸发出咔咔的声音。气罐车在支线上等待。生锈的车轮和铁轨结在了一起。我在思考我到底为什么想搜集三叶虫化石。

“石营镇今晚有大活动。”我说。我看着金妮喝酒。 她的皮肤可真白,在夕阳中泛着黄色的光彩,最后一抹阳光把她的红发映成火花。

她说:“我这么靠近气井,老爸会暴跳如雷的。”

“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来,咱们下去走走。”

我们下车,她贴过来,抱住我的胳膊。她的手指像缎带似的抚过我手背上的静脉。

“你回来待多久?”我说。

“这儿就待一个星期,然后去纽约和老爸待一个星期。我等不及想回去了。一切都那么好。”

“你找到男人了?” 她看着我,露出她特有的好玩笑容。“对,我找到男人了。他研究浮游生物。”

从我顶嘴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很害怕,但这会儿我又感觉受到了伤害。我们来到气罐车旁,她抓住竖梯,爬了上去。

“就是这样对吧?”她的样子很好笑,她蜷成一团,像是跳上了疾驰中的火车。我哈哈大笑。

“要扒就扒靠近车头的那一侧。要是滑下来,你会被甩出去。你这么扒车会被吸到底下去的。再说也没人会扒气罐车。”

她爬下来,但没抓住我的手。“他什么都教给你了。他怎么死的?”

“一小块弹片。从打仗那会儿就在他身体里了。钻进了他的血管……”我打个响指。我想说下去,但画面无法变成语言。我看见自己崩离四散,每个细胞都离其他细胞几英里远。我把它们压回去,在黑黢黢的草地跪下。我把尸体翻过来,面朝上,我盯着那双眼睛看了很 久,最后合上它们。“你从不提起你妈。”我说。

她说:“我不想说。”然后跑向火车站一扇打开的窗户。她向内张望,然后转向我。“咱们能进去吗?”

“进去干什么?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称货物的地秤。”

“因为很吓人,很好玩,我想进去。”她跑回来,亲吻我的面颊:“我看够了这张阴沉沉的脸。给我笑!”

我认输了,走向火车站。我拖了一把朽烂的长凳到破窗底下,站上去爬进屋里。我抓住金妮的手,扶着她进来。一块玻璃碴儿划破了她的前臂。伤口很浅,但我还是脱下T恤,裹住她的胳膊。鲜血把衣服染成紫色。

“疼吗?”

“不怎么疼。” 我看见一只泥蜂落在玻璃碴儿上。它沿着边缘爬行,钢蓝色的翅膀轻轻扇动。它舔食金妮被玻璃剐掉的皮肉。我听见它们在墙里活动。

金妮走到另一扇窗户底下,凑到三合板上的节孔前向外看。

我说:“看见第二座山上的绿色光点了吗?”

“看见了。”

“那是你家屋顶上包的铜。”

她转过来,盯着我。

“我经常来这儿。”我说。我呼吸着有霉味的空气。我从她面前转过去,从那扇窗户望向伙伴山,但我能感觉到她的视线。暮色中的伙伴山显得愈加庞大,我想着镇子周围我从没涉足过的那些山丘。金妮走到我背后,咯吱咯吱地踩着碎玻璃。受伤的胳膊抱住我,那一小块 血迹凉丝丝地贴在我背上。

“怎么了,科利?咱们为什么不找点乐子?”

“还是个小混账的时候,我试过离家出走。我步行穿过这座山另一侧的牧场,一个黑影从我身上经过。我对天发誓,我以为那是一只翼龙。其实只是一架飞机。我吓得要死,就回家去了。”我从窗框上剥掉脱落的油漆,等她开口。她靠在我身上,我深深地吻她。我的双手握住她的纤腰。朦胧的暮色中,她的脖子似乎白得过分。我知道她不理解我。

我慢慢地把她放在地上。她的香味升向我,我推开几个板条箱,腾出空间。我没有等待。她不想做爱,只是想打炮。行啊,我心想,没问题。打炮。我把她的裤子脱到脚踝,插入她。我想着廷克的妹妹。金妮不在这儿。我身子底下是廷克的妹妹。一道蓝光从我身上掠过。我睁开眼睛,看着地板,闻到木头被雨水泡湿的怪味。黑蛇。他只有那次非得抽我一顿不可。

“带我和你一起走。”我说。我想感到抱歉,但我做不到。

“科利,别这样……”她把我向后推开。她的脑袋在剥落的油漆和玻璃碴儿之间转动。 我盯着遮蔽她双眼的空洞阴影看了很久。她是我很久以前认识的某个人。我有一分钟都不记得她叫什么了,然后记忆回到我的脑海里。我靠墙坐下,我的脊梁感到酸痛。我听着泥蜂筑巢的声音,用一根手指抚摸她的咽喉。

她说:“我想走了。我胳膊疼。”她的声音从胸膛深处传来。

我们爬窗出去。枕木上方亮起一盏黄灯,道闸咔咔扳动。远远地,我听见火车驶来。她把T恤还给我,坐进她的车里。我站在那儿,盯着衣服上的血斑。我觉得无比苍老。等我抬起头,她的车尾灯已经模糊成雾气中的湿红光斑。

我绕到月台上,跌坐进一张长椅。晚风吹凉了我的眼皮。我想到那是唯一一次飞机从我头顶上掠过。

我想象我父亲——一个年轻的流浪汉,密歇根的夕阳照得他眯起眼睛,湖水在他背后。他面容坚毅,因为他在那么多地方挣扎求生了那么多个日子,我突然明白了,他错就错在不该回来,在小丘上竖起那根洋槐立柱。

“有没有注意过,下过雨以后只有蓝色萤火虫会飞出来?几乎没见过绿色的出来。”

我听见火车驶近。她 开得飞快没错。盲目地拖着重负,一点也不疲累。

“唉,你知道泰兹河曾经肯定是条大河。只需要站在伙伴山上眺望河谷,你就会知道。”

她发出的噪声沉甸甸地压在我的皮肤上。她的光芒在雾气中犁出一道宽阔的缺口。一个人只要脑子还正常,就不会企图去扒这列火车。她打定主意,不接受你的挑选。

“吉姆说它曾经流向西北偏西,直到流进圣劳伦斯河。河里以前有雀鳝,有十,不,二十英尺长。他说现在河里还有。”

可爱的老吉姆,说这种话多半在扯谎。我望着火车隆隆驶过。一根旧枕木受到车厢的重压,一下一下地吐出泥水。她太快了,我没法跳上去。就这么简单。

我站起来。我要回家过夜。我会在密歇根闭眼休息——也许甚至在德国或中国,此刻我还不知道。我开始走路,但我并不害怕。我感觉我的恐惧如涟漪扩散,荡漾过百万年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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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里斯·D’J. 潘凯克的声音非常独特:坚定、锐利,充满现实的质感,急切且令人难以忘怀。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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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预览

三叶虫

我拉开卡车的车门,踏上铺砖的小街。我再次望向伙伴山,它整个儿被打磨得圆滚滚的。很久以前它也曾崎岖不平,屹立于泰兹河中像个小岛。超过百万年的岁月打磨出这个光滑的小丘,而我走遍它的每一个角落寻找三叶虫化石。我想着它如何一直存在于此处,未来也将一直如此,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夏季雾气蒙蒙。一群椋鸟从我头顶掠过。我在这片乡村出生,从未正经想过离开。我记得老爸死气沉沉的眼睛盯着我。它们无比冰冷,从我身上带走了某些东西。我关上车门,走向小餐馆。

我看见路面上有块水泥补丁。它形状像佛罗里达,我想起我在金妮的毕业纪念册上写的话:“我们将以杧果与爱为生。”后来她起身离开,扔下我一个人——她扔下我去南边已经两年了。她寄明信片给我,正面印着鳄鱼摔跤 手和火烈鸟。她从没问过我任何问题。想到我写的话,我觉得自己特别傻,我走进小餐馆。

店里空荡荡的,我在空调冷气里坐下来。廷克·赖利的小妹给我倒咖啡。她的屁股很好看,有点像金妮的,都从臀丘到双腿画出漂亮的弧线。臀部和双腿就像登机舷梯。她回到柜台前,继续大口吃她的圣代。我对她微笑,但她是个祸水妞 。未成年少女和黑蛇,这两样你让我拿着窗帘杆远远地捅一下我都不敢。有次我抓起一条老黑蛇当鞭子使,甩断了鬼东西的脑袋,老爸用它抽得我屁滚尿流。我想到老爸有时候如何能让我气得发疯,不禁咧嘴笑笑。

我想起昨晚金妮打电话给我。她老爸开车从查尔斯顿的机场接她回来。她已经觉得无聊了。咱们能聚聚吗?当然。喝两杯啤酒?当然。还是那个老科利。还是那个老金妮。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我想对她说我老爸去世了,老妈正在想方设法卖掉农场,但金妮就是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听得我寒毛直竖。

就像杯子让我寒毛直竖一样。我望向杯子,它们挂在店头旁的木钉上。杯子上贴着姓名,积满了油脂和灰尘。杯子一共有四个,其中一个属于我老爸,但让我寒毛直竖的不是它。最干净的一个属于吉姆。干净是因为他还在用,但它和另外三个一起挂在那儿。望向窗外,我见到他正在过街。他有关节炎,关节像是被灌了水泥。我不禁想到我离嗝屁还有多久,吉姆老了,看见他的杯子挂在那儿让我寒毛直竖。我走到门口去扶他进来。

他说:“快去说点真心话吧。”老爪子钳住我的胳膊。

我说:“不能搞她。”我帮他坐上他的高脚凳。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块圆滚滚的石头,拍在吉姆面前的柜台上。他用枯瘦的手转动石块,仔细研究。“腹足纲,”他说,“很可能是二叠纪的。又轮到你请客了。” 我赢不了他。这些东西他全认识。

“我还是找不到三叶虫化石。”我说。

“还剩一些,”他说,“但没多少了。附近的露头岩,年代都比较晚。”

姑娘用吉姆的杯子端来咖啡,我们目送她一扭一扭地走回厨房。真是个好屁股。

“看见了?”吉姆朝她摆摆头。

我说:“芒兹维尔糖蜜。”我在一英里外就能认出祸水妞。

“妈的,当初在密歇根,姑娘的年纪从没拦住过你老爸和我。”

“真的?”

“当然。不过你必须算好时间,提起裤子刚好能赶上当天的第一班货运列车。”

我望向窗台。那儿星星点点地躺着苍蝇的枯干尸体。“你和我老爸为什么离开密歇根?”

吉姆眼角的皱纹松弛下来。“战争。”他说道,然后喝了口咖啡。

我说:“他再没回去过。”

“我也一样。倒是一直想回去来着,或者去德国——只是随便看看。”

“是啊,你们在战争中把银器和各种好货埋了起来,他答应要带我去看看。”

他说:“易北河上。现在多半已经被人挖出来了。”

咖啡倒映我的眼窝,蒸汽环绕我的面庞,我感觉头痛即将到来。我抬起头,想问廷克的妹妹要阿司匹林,但她在厨房里咯咯笑得正欢。

“他就是在那儿受伤的,”吉姆说,“易北河上。他昏迷了很久。冷,我的天,真的很冷。我以为他死了,但他醒了过来。说:‘我走遍了整个世界。’还说:‘吉姆,中国可真美啊。’”

“梦见的?”

“谁知道呢。很多年前我就不再琢磨这些了。”

廷克的妹妹拿着咖啡壶来找我们讨小费。我问她要阿司匹林,看见她锁骨上有颗青春痘。我不记得我见过中国的照片。我望着小妹的臀部。

“特伦特还想要你家那块地造廉租房?”

“没错,”我说,“老妈也多半会卖给他。我没法像老爸那样经营那地方。甘蔗长得一塌糊涂。”我喝完我那杯咖啡。我厌倦了谈论农场。“今晚和金妮出去。”我说。

“替我给她这个。”他说,戳了一下我的裆部。我不喜欢他这么谈论她。他注意到我不喜欢,诡笑随之消失。“帮她老爸搞了很多天然气。他老婆离开前,他也算一号人物。”

我在高脚凳上转身,拍了拍他瘦弱衰老的肩膀。我想到老爸,试着开玩笑。“你太难闻了,殡仪馆老板会跟着你的。”

他大笑:“知道吗,你生下来是全世界最难看的一个娃。”

我咧嘴笑笑,走向店门。我听见他对小妹喊:“宝贝儿,过来一下,给你说个笑话。”

天空中有一层薄雾。热浪穿透我皮肤上的盐,绷紧皮肤。我发动卡车,沿着公路向西驶去,公路修建在泰兹河干涸的河床上。谷底很宽,连阳光都驱不散的滚滚黄雾笼罩着两侧的山峦。我经过公共事业振兴署立下的铁牌:“泰兹河峰,由乔治·华盛顿勘测。”我在建筑物耸立之处见到田地和牛群,想象它们多年前的样子。

我拐下主路,开向我们家。云朵使得阳光在院子里照出明暗光影。我再次望向老爸倒下的那块地方。他手脚摊开躺在厚厚的草丛中,他以前受伤时留下的一小块金属钻进了大脑。我记得我当时在想,草叶在他脸上留下了印子,看上去多么憔悴。

我来到高耸的谷仓旁,发动拖拉机,开到我家田地尽头的小丘前停下。我坐在那儿抽烟,再次望向甘蔗地。一排排甘蔗弯成紧密的曲线,但它们身上长满了土色的疤痕,叶子因为枯萎病而发紫。我懒得去琢磨枯萎病。我知道甘蔗早就完蛋了,所以没必要担心枯萎病。远处有人在砍木头,飘来斧子砍进木料的回音。阳光炙烤山坡,热浪腾腾,仿佛幽魂。我家的牛群走向风口,鸟儿躲在树冠中,我们一直没有为了扩展牧场而砍掉那些树。我望着坑坑洼洼的古老边界立柱。属于流浪汉和士兵的日子结束后,老爸立下了那根柱子。它的木料来自一棵洋槐,将会在那里挺立很久。几朵凋谢的牵牛花攀附在立柱上。

“我真的不擅长这个,”我说,“一件事你不擅长,累得要死要活也没用。”

砍木头的声音停了。我听着蚂蚱摩擦翅膀,眯起眼睛在河谷的另一头寻找枯萎病的踪影。

我说:“是的,科利,你没法在一堆马粪里种菜豆。”

我在拖拉机底盘上碾灭烟头。我可不想引起火灾。我按下启动钮,颠簸着在田地里转圈,然后开下逐渐干涸的溪流的浅滩,过河开上另一侧的缓坡。乌龟爬下木头,掉进凝滞的水洼。我停下拖拉机。这儿的甘蔗情况同样不妙。我抬起手,揉着后脖颈上的一块晒伤。

我说:“完蛋了,金。怎么都搞不好了。”

我向后一靠,努力忘记农田和两侧的山峦。在我和这些器具出现之前很久,泰兹河曾在这里流淌。我几乎能感觉到冰冷的河水和三叶虫爬过时造成的刺痒。发源于古老群山中的河流全都向西而去。但后来大地拱升。我只有河谷和我搜集的动物化石。我眨眼,呼吸。我父 亲是甘蔗林里一团卡其色的云,金妮对我来说不过是山梁上黑莓丛中的苦涩气味。

我拿起麻袋,下河去抓乌龟。河岸下,白鲑的身影一闪而过。斑驳的水苔之中,我看见涟漪扩散,那是一只乌龟躲进了水里。蠢东西是我的了。水洼散发着腐败的气味,阳光照出刚硬的棕色。

我蹚水向前走。乌龟游向一截木头的根部。我乱插了几下,感觉到鱼叉在抽动。一只聪明的乌龟,但依然是个蠢东西。要是它能活下去,我打赌它能咬掉鱼钩上的鸡肝,但它在我挥动鱼叉的时候游进树根就太愚蠢了。我把它拉出水面,发现这是一只鳄龟。它把粗短的脖子扭过来,企图咬断鱼叉。我把它放在沙滩上,取出老爸的匕首。我踩住它的甲壳,用力向下压。肥胖的脖子立刻变细,长长地伸了出来。鱼叉插出来的伤口只流了一点血,但我一下刀,涌出来的鲜血就积成了血泊。

一个声音说:“科利,抓了一条龙?”

我吓得一哆嗦,抬头向上看。原来是放债人,他身穿茶褐色的正装,站在河岸上。他脸上有一块块的粉色,阳光把变色镜映成了黑色。

“我时不时就想吃两口。”我说。我继续划开软骨,向后剥皮直到龟壳处。

“哎,你老爸就爱吃龟肉。”男人说。

我听着甘蔗叶在下午的阳光中沙沙作响。我把内脏扔进水洼,其余的部分装进麻袋,重新爬上浅滩。我说:“有什么事找我吗?”

他开口道:“我在路上看见了你,下来只是想问问,你觉得我的出价怎么样。”

“昨天我说过了,特伦特先生。卖地由不得我来决定。”我放缓语气。我不想伤感情:“你得找我老妈谈。”

血从麻袋滴到土里,尘土变成暗色的泥浆。特伦特把双手插进口袋,扭头望向甘蔗地。乌云遮住了太阳,我的庄稼在云影中发出绿油油的光。

“附近差不多就剩这一个真正的农场了。” 特伦特说。

“干旱没弄死的也会毁在枯萎病手上。”我说。我把麻袋换到另一只手上。我知道我正在败退。我正在让这个人步步紧逼,推着我团团转。

“你母亲怎么样?”他说。他戴着变色镜,我看不见他的眼睛。

“挺好,”我说,“她想搬家去阿克伦。”我朝俄亥俄的方向甩了一下麻袋,几滴血溅在特伦特的裤子上。

“不好意思。”我说。

“会洗干净的。”他说,但我希望不会。我咧咧嘴,看着乌龟张开嘴巴的脑袋躺在沙滩上。“咦,为什么选阿克伦?”他问,“那儿有亲戚?”

我点点头。“她家里的,”我说,“她会接受你的出价的。”炽热的云影淹没了我,我的声音仿佛耳语。我把麻袋扔进拖拉机,爬上去转动启动摇柄。我感觉好些了,前所未有。炽热的铁皮座位隔着牛仔裤烫我的屁股。

“在邮局看到金妮了,”男人喊道,“确实是个美人儿。”

我挥挥手,几乎是微笑着挂挡,轰隆隆地开上土路。我经过特伦特积满灰尘的林肯车,渐渐远离我遭了瘟病的甘蔗。全都可以忘记了;陈年种苗,干旱,枯萎病——等她在文件上签字,就全都可以忘记了。我知道责备会永远落在我身上,但这不可能只是我一个人的错。“你呢?”我说,“那天一整个上午你的半边身子都在疼,但你就是不肯去看医生。不,先生,你必须去盯着你的傻儿子,免得他种歪地里的庄稼。”我闭上嘴巴,否则我会像白痴似的说个不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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