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突然想起，花了数十万字的篇幅，居然没有谈一点自己的整体印象，挺遗憾的。这项研究是以零散的古文书组合而成，是用碎片去拼凑全景。类似的工作在学界刚开始不久，若要严格遵守现在流行的学术规范，我怕今生也没有谈整体印象的机会。
民间社会本没有宏大的场景。没有耀眼的皇室，没有夺目的珠宝。没有深沉的信仰，没有悲壮的牺牲。没有政治阴谋，没有军事行动。别说帝王将相，连个地方名人都找不到。不过，看过本书的人，或许和我有同感，就这么随处闲逛，也挺过瘾。就像来到一个戈壁滩，别人寻找黄沙掩埋下的宫殿遗址，我只是来捡些好看的石头。玩玉的朋友或许知道，纯净的戈壁料也不容易。其实，不过是借着捡石头，感受一番这片戈壁滩。
翻看古文书，会有尘灰的味道扑面而来。我们趴在尘埃中，拿着放大镜看两三百年前的油盐酱醋。没有奇案或“某某之秘”需要破解。看似异常的现象，比如，几家亡人埋入同一个坟墓，仔细想想也很正常。如果说有什么整体印象，那就是，人们过着质朴而有规律的生活。
大多数事情都有预期。每个月都不缺节庆、娱乐或聚会。正月刚过，就有二月二，然后是三月三。接着就该清明上坟。祭拜祖先，吃完福肉，又该吃粽子。分家有规矩，修谱有规矩。山上有规矩，坟头也有规矩。迎神有规矩，打会也有规矩。连钱会倒了都有规矩，若在今天，会有人跳楼，有人跑路。
山林总会被盗砍，村里不乏小偷小摸，但都是疥癣之患。乡村里最大的势力，家族和约保，会出面干预的。大一点的山，还有忠心耿耿的看山人。大家吃了村里的肉，若再偷瓜果，被逮到就得请全村的客，这是合同里写明的，银子必须兑现。所以，那时的乡村，还不是破败的农村。一出城，沿途蓊蓊郁郁。天黑了回家，真有可能碰上没成精的狐狸。
看到原告和被告，来回跑两百里路，拿回一纸“约、族调处”的知县批示，然后立即达成和解协议。我暗暗地想，他们在路上碰到每个熟人，是不是都会说自己告状去也。这是去告状，还是要让人都知道他们去告状呢？这样想，很不符合学术规范，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们的真实意图。所以，一般人我也不告诉他。
其他都不算个事。最大的麻烦，是贫困和官府。贫困不用说，大多数人户都没几亩田。一年哪怕收三熟，也得粗细粮混着吃才对付得过去。往外拿几钱几分银子，都要掂量半天。碰上灾荒，没几家能挨得了太久。
那时候的官员以“圣人门生”为主，买官的不容易当上正印官。明面上，绝对应该体恤百姓。不过，加派的差役早就制度化，究竟多少人户到了破产边缘，不得而知。康乾盛世，已经有成千上万人涌入徽州，靠着开荒山种玉米维生。这也罢了，关键是没有法律承认合同上的财产也是财产。等到说犯法了，刑律就像为您精心打造，随便一款都合适。于是租约一文不值，所有的外地人都得打包回家。这时，本地人回禀官府说，租金早花光了，没办法退。一面急急地走，一面拿不回押金或价金。我瞎猜，不退租金的人里面，有多少人想乘机赖掉？如果多的话，是不是可以说人心坏了？这些都没法证明，瞎猜而已。
以上大约就是我看到的清代民间的图景。
驱散棚民已经到了19世纪前十年。再过三十年，英国人的舰炮声就要响起。又十年，太平军就要横扫长江以南。自那时起，中国进入了公认的“近代社会”。既然对近代的起限没有疑问，那以前算是“中世纪”，也该没有疑问。于是我想问，为什么中世纪那么长？
感谢与我一起整理和研读古文书的同学！他们是童旭、陈云朝、陈颖、胡沙松、韩军、余娜如、程晶、边琪、刘陈皓、丁亚兰、胡飞、纪力瑗、杨凌燕、姚启文、董佳佳、张静、夏桂梅等。在他们的努力下，完成了合同释文的抄录和校对。这为本书的写作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感谢我的父母和妻子！是家庭的力量支撑我完成了这项“马拉松”。
感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对拙著的信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