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孕育于著名作家贾平凹与艺术家武艺的一次对话,对话发生在贾平凹的上书房,在美术创作、美术教育、文学创作、文学与艺术的连接等议题上火花频现,不仅为美术工作者提供了可资参考的创作经验谈,也为不同艺术载体审美机制的生成寻找关联及答案。围绕“对话”这一核心,在编辑过程中增加了两位作者——贾平凹先生和武艺先生各自独立、自由的艺术作品,旨在进一步延续对话议题。
贾平凹,著名作家,代表作有《废都》 《秦腔》 《古炉》等,曾获得“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散文(集)奖”等奖项。
武艺,中央美术学院壁画系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第四工作室主任。
贾平凹先生在对话中说:“我在没有坐过飞机之前,以为天就是日月星辰刮风下雨,各种云彩,当我坐飞机到了天上,才发现所有的云层上边都是阳光。……虽然你站在你的民族、 国家之处,站在你的云层之下,但一定要穿过云层,看到云层之上是一派阳光,云层上面的境界是一样的。”
贾平凹先生和武艺先生,一位是在书画界涂绘波澜的当代文豪,一位是可以用散文来进行写生的著名艺术家,他们关于艺术的这场对话,就是建立在这样一种共通的人类意识、现代意识——云层之上的境界之中的。围绕“对话”这一核心,将来自不同地域、不同领域、不同身份的两位艺术家,他们各自独立、自由的艺术作品引入设计,其强烈的风格张力,既延续了“对话”的议题,也延伸了读者的阅读体验。
书中设计了可裁切的艺术卡片,读者可以用多元的方式赏玩绘画珍品。
贾平凹: 中国人对待土壤的观念不太一样,对待现代的观念也不一样,这里 面很复杂,直接或间接影响到当官的、做工人的、做农民的、写字的、画画 的等的思维方式和做法。唯有一个艺术门类它永远不动,或者是变动不大, 就是散文。有这样一个现象,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写过散文的那些名家到了九 十年代初、九十年代中期仍然是名家。这就证明散文这个行当里不革命或者 革命的少。那些人人都知道的著名散文家,但问某某到底写过什么,谁又都不知道,我估计书画行业里面也有这样的现象吧。
武艺:您讲的这个在美术界是很普遍也很有意思的现象,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成名的画家的作品,现在看有的还是很精彩,也很经典,而且都是二十几岁时创作的,如果以相同年龄的作品质量来看的话,现在的画家远不及他们, 其实这些画家并不是后来没有作品,他们也一直很勤奋,但是再也达不到从 前的高度。我时常想艺术创作是需要长时间积累的,这种积累包括阅历、修 养、眼界,等等,当然有了这些前提可以创作出好作品,但往往艺术创作中 的积累呀,修养呀,与我们平常讲的还不太一样,有些说不清的东西,此时, 灵感、天分也许变得异常重要,作品不是孤立存在的,也要讲天时、地利、人和,就是社会与作品之间的协调与接纳关系。我时常感觉经典不是积累出来的,有时一出手就是经典。
贾平凹: 随着改革开放,中国不管政治的、经济的、军事的、文化的、科技的,任何行当,你不接纳、借鉴和走向全球化,是没有多大出息的。现代意识对于我们搞文学艺术的尤为重要。我理解的现代意识也就是人类意识,大多数的人类都在想什么、干什么,怎样才能使社会进步、物质丰富,人又生活得自由、体面,就要向这方面趋向和靠近。改革开放以后,为什么向西方学习?西方有发达的大国,相比较来说,他们有很多先进的东西。现代意识也可以说是大局意识,你得了解整个地球上什么是先进的东西。这如同一颗黄豆,你看不出来它是不是饱满,颜色正不正,颗粒大不大,你只能把它放在一堆黄豆里才能看得清。当然,也不能理解为西方的什么东西都好,现代意识,有时坚守住一个东西可能也是一种现代。
武艺: 您对现代的理解很透彻。“坚守住一个东西或许也是一种现代”这句话很深刻。
贾平凹: 当你在阅兵队列中的时候,强调你是一个兵,当你穿上校服出早操的时候,强调你是一个学生,而现代意识强调的是人,个人!我在一九九一年第一次去美国,有一个讲演,说过“云层上边都是阳光”的观点。我在没有坐过飞机之前,以为天就是日月星辰刮风下雨,各种云彩,当我坐飞机到了天上,才发现所有的云层上边都是阳光。那么,我想到一个问题,所有的云层上边都是阳光,整个是阳光,那地球上因区域不同、山水不同、气候不同、饮食不同而形成的族类,变成一个个民族、一个个国家,而这些民族、国家上边各有了不同的云,这些云或许在下雨,或许在下雪,或许雷鸣电闪,或许下冰雹。如果你站在你的民族、国家上,看到的是你的民族、国家上边 的云,你理解的天和这个世界可能就仅仅是你所看到的那种云,当然这种认 识是有偏差的。现在说要表达人类的意识、现代意识,虽然你站在你的民族、 国家之处,站在你的云层之下,但一定要穿过云层,看到云层之上是一派阳 光,云层上面的境界是一样的。这样,你在下边写的云层是如何下雨,如何 下雪,如何下冰雹,那才是全球性的东西,如果你没有意识到云层之上是阳 光,你就不可能把你的云写准确,写真实,写得有意义。小说里不论你写什 么样的故事,故事的背景必须有人类的意识、现代的意识,你写出的故事才 可能有普适的意义。我也说过这样的话:“意识一定要现代的、全球的,故事 却写的是你国家的、民族的、个人的。”当你所写的人物的命运与这个国家、 时代的命运在某一点上契合了、交结了,你写的故事就不是个人的故事,而 是这个国家的时代的故事。
武艺: 您说的“云层之上是阳光”的观点精彩呀,而且极有画面感,我手直 痒痒,马上想把这个美轮美奂的景观画出来。
贾平凹: 是吗?画家的脑子里首先是画面。你是大画家了,天才画家,我看到你的画,也读过你写的一些文章,比如 《大船》里的文字量挺大,写得十分好。我也琢磨过,武艺为什么画的画和别人不一样,他脑子里怎么有那么多的怪想法,是不是绘画之外的修养高?仅凭我读过你的那些文章,我给人说,武艺如果不画画,他肯定会做一个优秀作家的。我一直以为画家还是要读些书、写写文字的,读过书的画家的画和不读书的画家的画还是分得出来的。
武艺: 所以您的绘画与文字的思维方式不可分,您的感受既敏感细微,又有极强的哲理性,既是形而上的,又具有宇宙的大局观,这需要有敏锐的洞察力,又要有丰厚的人文底蕴,是写实的,又是虚幻的。当人们坐在飞机上望着窗外的云层或多或少都会有所感悟,当然,大多数时候是感叹生命存在的意义,尤其是飞机遇到气流出现颠簸的时候,但以您的视野却道出了大自然的奥秘,道出了世界与人类的本真,也是大自然的本真。在这样境界下产生的作品,无论是文学还是绘画,都很接地气,都是永恒的。
贾平凹: 我再说一个观点吧。有一种说法,“越是民族的越是地方的越是世界的”。我觉得这不准确,这必须有背景,背景就是我刚才说的云层上边都是阳光,首先你得有人类意识、现代意识,然后才是民族的、地方的。就拿民间剪纸来说,剪纸本身已经失去了它的存在价值,如果你现在还像过去那样剪纸,那能涵盖多大的对世界的看法,能有多大的艺术性?如果有,也不可夸大,也只能供像你这样的名画家或什么学术机构去吸收一点东西。音乐家去收集民歌都是为了新的创作,现在一些舞台上还出现唱陕北民歌的,歌 手还常扎白毛巾、穿羊皮袄,我就觉得不伦不类。
武艺:您说的这个让我想起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中央美院成立了年画 连环画系,后来改名叫民间美术系。为什么要成立这个系?那时刚刚改革开 放,还没有艺术市场,所以不管是画国画的、画油画的、搞版画的、做雕塑 的、做工艺设计的,凡是跟造型相关的,不管是专业的还是业余的,大家都 在画连环画,因为可以出版,有稿费,可以养家糊口,于是不同专业的人都 参与进来,风格也很多样,水平也很高,那种红火的场面我至今还记得,只 是不可能再重现了。当时全国就有两本连环画期刊,一个是北京的《连环画 报》,另一个是杭州的《富春江画报》,许多精彩的作品都发表在这两本杂 志上。在此形势下,中央美院成立了这个系,还将贺友直先生从上海请来教 连环画,贺先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创作的《山乡巨变》影响极大,太经典 了,画面充满了戏剧、幽默、怪诞、出其不意……他就像是一个导演,是位 大天才!隔了二十多年,他又画了水墨连环画《白光》,也很经典。贺先生 没有上过美术学校,完全是自学。他在中央美术学院住了不到两年的时间, 便以不适应北京气候为由携夫人返回上海了。我想气候、地域、风俗习惯虽 是其中原因,但我觉得最重要的,一是贺先生常年独自创作,在他的意识里 是没有“单位”这个概念的,忽然进入体制内,与人打交道一直没有适应, 二是他内心肯定觉着这个连环画是没法教的,也不是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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