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完全未曾存在过的故事,还是另一种生活之可能?
小说家的次子,在35篇未来时光的预言书之中,在荒诞、戏谑、温情,引人入胜而又令人忍俊不禁的故事背后,缓缓剥离、拼凑,构建属于自己的,颠倒错乱的身世。
关于回忆。关于遗忘,也关于追寻。
小说家骆以军至今最为轻松、幽默、温情的长篇作品。在本书中,他再一次书写关于记忆与遗忘、家族历史与青春考古学的探险。小说以作者虚构的未来次子的记忆作为背景,不断追忆在孩子懂事之初乃至出生之前,就已经深陷被父亲预设的身份和命运迷宫,只能在黑暗中渐次摸索中破碎、散乱、颠倒的记忆碎片,以此试图缓缓拼凑出那些他已经无力挽回、改写、粉饰的生命情节。
全书以35个短篇故事构成,文笔体现了骆以军的一贯风格,充满迷幻与纠缠不清、仿佛蔓生植物一般错综复杂的纠葛和魅力,但是情节比较而言更具趣味性,作者在书中充分发挥了谜一般讲述故事的魔力,使读者沉迷他编织的叙述之网中。
骆以军,台湾作家,祖籍安徽无为,一九六七年生于台北。作品以小说为主,兼及随笔、诗歌。长篇小说《西夏旅馆》2010 年获得“红楼梦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首奖。最新作品为随笔集《脸之书》。
1. 台湾文学中生代最重要的小说家骆以军的又一部重量级作品。骆以军被誉为台湾近十年来最了不起、最有创造力的小说家,得遍台湾小说类各种奖项,2010年长篇小说《西夏旅馆》更获得红楼梦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首奖,为首次获得此一奖项的台湾小说家。
2. 小说家写作至今最为轻松、幽默、温情的长篇作品。作者充分发挥出了“会讲故事的温柔暴力熊”这一读者印象最深的特质,处处流露出以往罕见的戏谑与温情,以温润幽默的文笔和引人入胜的故事,书写着关于记忆、遗忘与追寻的同样充满传奇色彩的主题。
3. 作者别出心裁,从年幼次子的视角展开叙述,追溯父子之间绵绵不绝的关爱与期待,在一系列荒诞、戏谑、温情的往日故事当中,追忆外来者身份在三代人身上体现出的不同烙印,以及两代人在逐渐本土化的过程中,彼此分享的经验与依赖。
5
每天早晨,我皆跑到父亲的书房大便。那时父亲、母亲和大哥皆熟睡着,我会独自打开房门的喇叭锁,沿着狭仄楼梯爬上三楼,在父亲那间堆满书架杂物的铁皮顶书房蹲下,像教徒的肃穆晨祷,整个人沉浸在一种圣灵充满的情感中,曚暧的晨光下,对面小丘陵乌月山上的散落坟地发着荧荧闪光。屋外至少有十几种雀鸟大声嚣鸣,然后我便那样穿着裤子(那时我仍不会自己脱裤子)痾出大便。然后悲切欢欣难分哭喊下楼(大便沿途掉落):“大便了,我大便了。” 那是我两岁时发生的事,大部分记忆是我母亲告诉我的。我印象中父亲的书房挂着两幅油画,画面中皆是穿着白色薄纱睡衣下坠中的女人。第一幅背景是一片火海,那个女人的脸十分凄厉,有一半隐没在暗黑中,但浮现部分的轮廓却可看出是一张鸟的脸。鸟的严厉的突喙、鸟类的没有眉毛和眼白的、大而空茫的眼瞳,那个女人抓着一条绳索下坠,眼睛悲伤地朝画面下方一个颠倒栽下的小孩望着(她是那孩子的母亲?)。 另一幅油画的画面中央则是一艘在怒海浪涛中的破船,有六个穿着白睡衣的女人,像梦游一般列队自船侧跳入海中。那也是一幅黑夜的景象,第一个女人已像巨鸟张开羽翼倒栽坠下,她的头发距那波浪最上一层微光相当接近。第二个女人则手臂前举,像跳水选手预备跃出跳板前口里喃喃默数,在她的后面,还排着四个一式白睡衣、头发濡湿的女子。 我不确知这两幅画之间有何隐藏的共同主题(下坠的女人?)。这些女人的下场应该皆是无法拦阻地死去。但父亲在他的书房挂这样两幅画是什么意思呢?后来不论我如何追问母亲或大哥,他们皆不记得家里曾经有这样的两幅油画(更遑论追踪它们后来的下落)。 那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我如今想起那些个清晨,我不明原因孤单一人像一秘教仪式那样,黑暗中翻身而起,爬上三楼,在晨光曚暧的父亲书房里安静地蹲着大便,仍旧会时光迢迢地感到自己从肛门、直肠到胃,所有内脏一路冷飕飕地打颤。那栋破旧老屋我后来不曾再回去过,如今它荒烟蔓草地禁锢在自己的停顿时光里,大空袭那一年我们曾和外公外婆阿舅……母亲家族十几口人疏散避难在那里面挤了好几个月,现在人事全非,据说当年是一条高速公路的那一带山丘,如今已密覆丛林,里头藏匿出没着当时动物园被炸毁,窜逃出来变成野生动物的狮子、长颈鹿、鸵鸟、猕猴、狒狒、羚羊、袋鼠……我有时忍不住臆想:说不定此刻,我们的那间“童年故居”,正被一群山猫或眼镜猴们占据着呢。 我对那房子的最后一次印象,是父亲突发奇想带着我(只带我,没带大哥)到那屋子去“瞅瞅”(我仍然清晰记得父亲这样一脸迷离笑意地对我说:“走,老二,陪老爸去我们那旧家去瞅瞅。”)。那时那栋屋子已是一片废墟了。原本是客厅的一楼里爬满了从四面破裂玻璃粟延进来的藤类植物,密密麻麻的蚂蚁从地砖裂隙窜进窜出。一小汪一小汪的积水里还泡着我和大哥当年为之争夺的拼图小块、小塑料恐龙、或是断掉的蜡笔…… 我完全没有上二楼三楼去“瞅瞅”的兴趣,但父亲像攀岩选手在四处穿射的壁罅隙光中爬了上去,他下来的时候,背后用绳子吊了一个木头板凳,他喜出望外地对我说:“这带回去,你妈一定高兴疯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母亲年轻时收藏的一张古董黑檀木琴椅。 那时我竟然在那栋覆满绿叶、四周鸟鸣婉转的颓圮建筑物里,对着父亲说:“哼,那还不是人家的东西。”我才说完便后悔了,父亲走到我的面前,以极近的距离看着我,他的身影变得如此巨大,我几乎相信他下一秒就要狠狠揍我了。就像多年前的其中一个早晨,我正像静默晨祷地蹲在他书房中央大便,而他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我眼前。
但父亲只是说:“走吧。”然后他叹了口气,回程途中,他一直沉默着(我们是搭一艘叫“阿诺”的旧马达平底慢船沿景美溪一路顺流而下至马场町上岸。那个年代,已成废墟的这座城市,有许多街道、舟船或餐馆,皆以这位美国总统命名以纪念他)。后来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河岸上满树栖息像纸扎幡带的白鹭鸶告解地说:“我很抱歉害你到现在还不识字。”他说:“谁想到我会把你生在这样的乱世里呢。”父亲不知道其实那时我私下自习的语文程度,已经把他写过的那些妖精打架光怪陆离的小说偷读过一遍了。我是那么饱满情感几乎抑敛不住地,想和他讨论他曾写过的那些无用的小说,和后来他曾目睹或不及目睹的我面对的这个世界,是多么荒诞相似却又多么无关哪。 那时河岸边有一些光脚赤膊的孩童笑嘻嘻地用自制弓箭朝我们发射;有一个老妇衣衫褴褛露着奶子跪在自己的倒影上掬水洗脸,她的手臂上非常刺目地挽着一只LV提包。父亲和我并肩无言看着那些日光曝晒下一闪即逝的,如今已空荡荡无人的小学、铁皮工厂、大型客运巴士的废弃厂、还有一栋黑玻璃帷幕的大楼。然后父亲突然对我说了一段我至今仍困惑那究竟是他的往事呢还是一个梦境的素描,他说:“我始终将我和你母亲初恋时期的某些画面,当作一个文明初启的意象。事实上我来自一个过度单纯的家庭,我的父母都是那种一生的目的在于让自己变成好人的敞亮之人,那样的家庭确不是小说的温床。我一直对那种一个大宅院或厅堂里,几组人物之间繁复幽微心机的人际关系充满欣羡。但我知道我一辈子也写不出像《红楼梦》那样的东西,因为我认识的人实在太少了。我对于那种家族规矩、人们浮晃着笑意背后暗藏玄机的人情世故太不、太不理解了。……我记得我到你母亲家提亲的那天(按:后来我将父亲那天在船上描述的那个‘提亲’场面向母亲验证,发现那果然又是一段百分之百的虚构),我只身前往未来岳父的一个聚会。我穿过了一座恍如庭园博览会——不同区域设计着欧式庭园、日式庭园及江南式园林——的巨大花园,走进一座豪华建筑。那里头正进行着一场晚宴,三楼的宴客厅清一色是像我岳父那样穿着体面西装的、五六十岁的上流社会欧吉桑。连一旁演奏着圆舞曲的室内乐团都是西装笔挺打着啾啾领结的四个中年男子。我的出现像在一片水晶镜廊里突兀投下的阴影,包括我岳父在内,所有的这些优雅欧吉桑都眼神飘浮地规避着我。他们各自三四人一堆拿着高脚杯聊着,这使我置身在那建筑物里愈来愈焦躁。后来有一个风度翩翩的老者(他也穿着一身盛装)凑近和我攀谈起来。他指了指我们身后一扇仿新英格兰风格的阳台窗,那窗外是一片暗暗的黑色,以及没在那黑里的巨大树影。他要我凑近一些看,我看见在我们下方的花园里,原来有一座修剪整齐的矮株榕柏群,用投影灯打光,显得妖异发亮的繁复迷宫,他告诉我:刚刚几乎所有的这些宾客,全从这三楼的窗向下俯瞰,看着我这个年轻人,自顾自恍若不觉地从大门那开始,走进那座植物迷宫,完全没有被曲折路径迷惑,就那样孤单一人,穿廊入弄地走进他们这座隐秘的建筑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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