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唐德刚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与《李宗仁回忆录》并称“文史双璧”。
小说原拟题《三天两夜》,上篇“往事知多少”,下篇“昨夜梦魂中”,故事从中国与美国关系正常化之后开始展开,三天两夜的时空,以倒叙法写了半个世纪中国的变动,“虽是小说,也是个人所见所闻若干真实小故事的综合报导”。它只为多难的近现代中国,那些历尽沧桑、受尽苦难的小人物的噩梦,做点见证;为失去的社会、永不再来的事事物物,和惨烈的“抗战”,留点痕迹。在这部六十万言长河著作,唐德刚率先提到“慰安妇”历史,后来“慰安妇”问题趋热,日本人也注意到了此书的材料。这是大时代的写照,中国人的故事;既是纪实小说,也是口述历史。
那些年月,那些变迁,恰是中国从民国到迈向20世纪里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而唐德刚教授自己的家庭背景,倒也像书中男主角林文孙一样,是个庞大宅第和人口众多的大观园呢。他自己经过了抗日、国共内战到负笈海外,真的像一折一折的戏在眼前经过。他做观众,他也做演员。正因为那些动荡,唐教授是亲眼看见的,并且真真实实一路从那烽火里、风雨里、春花秋月里仆仆风尘走了过来,所以我们的历史学家在这部书里,有时候是带你在外面看,远处看,但也带你走进去看,血泪与辛酸,丝丝分明。在远处看,或许是历史;或许只是一出戏。在里面看呢,是苦难,也是人生。而这一段历史,这些曾经在旧时代里活跃着的人,也都将一个个走下历史的舞台,再也不会复返了。不管你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看这些故事,这些人,这些事,也永远不会在我们以后的时代再现。一个时代就这样在纷纷攘攘中结束了。
唐德刚(1920—2009),安徽合肥人。国立中央大学(重庆)历史系学士,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纽约)硕士、博士。曾先后任职于安徽省立安徽学院、哥伦比亚大学、纽约市立大学,长期从事历史研究与教学工作,并对口述历史的发展贡献良多。著有《袁氏当国》、《段祺瑞政权》、《李宗仁回忆录》、《胡适口述自传》、《胡适杂忆》、《史学与红学》、《书缘与人缘》、《五十年代的尘埃》、《战争与爱情》等,包括历史、政论、文艺小说多种,及诗歌、杂文数百篇。
唐德刚教授了不起的地方,是他能超越辛酸,在七十岁退休之后,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做一个倔强的单干户,单打独斗地写晚清、民国史,在八十岁中风生病之前,完成了《袁氏当国》、《李宗仁回忆录》、《胡适口述自传》等著作。这些书出版后大受欢迎,居然还有盗版!唐教授当年辛辛苦苦搭了架子要建立的“第三势力”虽然未能拔地而起,最后无疾而终,但他所写的史书在普通读者“民国史阅读书单”上,却恐怕是排在“第一”。
历史学家必须公正,必须敢言,否则历史学家就不能得人敬重了。唐德刚教授是一位让人敬重的历史学家,即以公正和敢言见称。
我们在历史转轨的时节相遇天涯(李蓝)
江山千万里,家国四十年(李蓝)
代序:也是口述历史(唐德刚)
【上篇】往事知多少
楔子
第一章 海外关系的幻象
第二章 海内关系的万缕千丝
第三章 往事知多少
第四章 遍地黄花开
第五章 那个老三角
第六章 为中国农村耙耙底
第七章 “三八式”的形形色色
第八章 饱暖思淫欲
第九章 烈士和汉奸
第十章 摩擦从何来
第十一章 一个拼起来的家
第十二章 西线有战事
第十三章 还乡和去国
第十四章 最后的晚餐
【下篇】 昨夜梦魂中
第十五章 记得初相遇
第十六章 “省长”和“省长小姐”
第十七章 “洞”房的里里外外
第十八章 空袭之后
第十九章 痴男情女
第二十章 梦中有梦
第二十一章 地下干爹
第二十二章 七哥之恋
第二十三章 也算“两头大”
第二十四章 小鬼难缠
第二十五章 好事多磨
第二十六章 “病妇”的噩梦
第二十七章 夜奔
第二十八章 今生与昨死
第二十九章 落叶归林
第三十章 燕燕于飞
第三十一章 订婚比结婚重要
第三十二章 消失前的“家”
第三十三章 难民的天堂和地狱
第三十四章 三姐妹
第三十五章 土洋之别•人畜之间
第三十六章 没有观众的表演
第三十七章 性之美
第三十八章 不堪回首
第三十九章 梦醒的时候
【李蓝为唐德刚著《战争与爱情》说缘起:《江山千万里,家国四十年》】
唐德刚教授的长篇小说《昨夜梦魂中》就要结集出版了,由于这部作品曾经在我主编的文艺副刊上连载过,也许我比别人对这部小说之外的一些事知道得更多一些,所以他要我为这部小说再“画蛇添足”一番。其实,作者的作品已经写在那里了,编者再说什么都是多余。我还是说点儿题外话吧。还得从认识唐德刚教授那年说起。
那还是一九七五年的时候,也是海外华人处在一个风雨激荡,为回归和认同的问题而争议彷徨的时候。当时《北美日报》的前身《星岛日报》由我筹划开辟了一个文艺版,在当时的美国侨社,这还是一个创举,我们采取的编辑方针是以开放和认知的态度,也撇弃掉过去文化人“精神贵族”的思想情结。开辟不久即引起各方瞩目,有的说我们思想进步,态度开明,为大家打开了一扇窗,让人看到了另一片天地。但也有采否定态度的,认为我们反传统,无端给我们扣上“左倾”的帽子,更无端地将我们的小报告打回去,把我们列在黑名单榜上。无故的骚扰和困惑就是故事里必然的情节了。
这倒也给予我们极大的考验;我们既然标榜开明和允许争议,我们自己就得首当其冲作为人们的“试金石”,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终于慢慢地学会了如何宽容和爱人,如何打开心胸放眼世界,我们一点点地从自己的小圈子里挣扎着走出来,走向群众,走向世界。
就在这许多不同的反应中,我们接到了唐德刚教授的来信。他在信中说,二十多年前他们一群留美的文艺青年,当时也出版了刊物,组织了一个团体“白马社”——至今他还津津乐道“当年白马社如何如何……”——可见对“白马社”之深情。他说他担心海外的文艺是否可以生长发芽,又怀疑我们是否能挨过两年就要寿终正寝。但不管如何,他还是佩服我们有“烈士”的精神。当时我们编辑同仁还笑说,文艺版开始不久,放鞭炮的没有,送花圈挽联的倒来了;但也还是感谢他的关心,在十年前的那种光景,留学生来留学,多想学得一技之长,以安定谋生第一,谁去关心什么中国文化的传播?然而,我们也还是觉得感激,因为隔了千山万水的家国,隔了遥远的岁月之旅,竟还有人在关心着中国的文化在海外的播种。这给我们极大的鼓励;不只是我们这批在台湾长大的中国人忽然认识到作为一个中国人的问题,也同时发现到,原来还有那么多、那么多远从十年前、十五年前、二十年前,甚至更远的三四十年前,从中国不同的年代、不同的省份,经过各种不同的道路来到美国的中国人,也仍然还没有忘记他们是黄河岸、长江边上的炎黄子孙。那以后,我才知道唐德刚是胡适的得意门生,又是我的同乡前辈安徽合肥人。他那时正在哥伦比亚大学做“口述历史”——当时香港《明报》正在刊载他的《李宗仁回忆录》,就是口述历史的成果之一。
时代的变迁和现实的生活,使我们这一代人变得较为自私倒是真的,很少听到有人再谈什么理想、抱负或使命感这一类的话。“保钓运动”是一股热流,使许多人忽然惊醒过来,认真地想到我们作为一个中国人的位置在哪里,想到多年来我们在台湾念书时所认识的“中国”,不过是教科书里的文字和墙上的一张地图罢了。三江、五岳、黄河、长江、西安、洛阳,也无非是些美丽的名字而已。这使我们的“乡愁”变得极为朦胧,如一出舞台上的神话。那时候因为种种原因,当时的处境使我们无法一探大陆国土——唐教授序文里已说到当时大陆尚未向外打开大门,而台湾已将我们护照吊销,连亲友通信都变得十分困难。我们那些怀抱着思国思乡的游子,常常跑到哈德逊河岸去观水、观船,潜意识里想着什么呢?或许有一天可以从这河出了海回去吧?或许盼望着有一天两岸的亲人都可以自由来往相聚吧?我坐在夕阳里的石栏杆下,忽然想起在台湾的日子来,听老一辈的朋友们谈他们在大陆的家啊,大陆的那些故事,跑反啦、逃难啦、逃日本人啦,还有就是苦难里的点点滴滴细致的人情味,他们讲不完地说着他们北方的家、南方的家,什么红高粱啦、紫荞麦呀………这使我们嫉妒而又羡慕他们有那么多的“过去”——那过去就是他们和中国历史的赓续连接。
唐德刚教授的“过去”,当然更叫我们羡嫉,他们经历的那些年月,那些变迁,恰是中国从民国到迈向二十世纪里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而他自己的家庭背景,倒也像书中男主角一样,是个庞大宅第和人口众多的大观园呢。他自己经过了抗日、国共内战到负笈海外,真的像一折一折的戏在眼前经过。他做观众,他也做演员,什么时代能够给你这样丰富的生活呢?
是十年之后。我到唐德刚教授所在的纽约市立大学“亚洲研究所”去拿这部长篇小说的续稿。他和我说到三十年前他们留美时的寂寥,说到他们当初办刊物的热情理想,也说到我们这一些背负着中国文化传统的美籍华人异国的飘零与落寞。“身在曹营,心在汉”,大概一直就是这些人的写照,他还自我调侃说他们这种人是“熊猫”,因为稀有,有根深蒂固的中国文化传统,又在美国西式文化的环境中待上了这么多年,而仍然是“故国情长”。我们的下一代便没有这种苦恼,因为他们已认同了这里的文化。而年轻一代的留学生恐怕这种文化冲突感也没有这么深,因为他们生长的环境已开始西化了,他们也不那么执著于自己文化的不可改变性。他们是较适意的一代,什么风浪也没经历过,人生还如一张白纸。
就这十年的变化可真大,以前若在街上碰到一个黄皮肤的东方人,必定趋前探问是不是中国人,现在在纽约街上每天要不碰到一个东方人那才叫稀罕。大陆开放以后,留学生潮水一样涌向各个城市和大学去,他们大概不会有我们或更早的那些老留学生那样的“乡愁”了。就这个意义来看,我倒相信唐教授说他是“熊猫”的话,那背后是有许多怅惘的故事连接起来的。其实,那故事老早就在他心里了,也许已经跟了他很多年,动机可能不单是他在序里说的只是别人的故事那么简单,但凡在这个时代生活过来的中国人,在谁身上没有几个故事?而谁的故事里,也都依稀可以辨识到自己的血泪辛酸影子。大时代就是一个无情的铁碾子,它从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碾过去了,整体的命运尚且如此,何况个人?所以,我第一次听完唐教授告诉我这个两天之中以倒叙法写下半个世纪变动的故事时,我认为这是谁的故事已无关宏旨,那是时代的写照,中国人的故事。我当时极力怂恿他写下来,是因为中国近半个世纪的动荡,他是亲眼看见的,并且真真实实一路从那烽火里、风雨里、春花秋月里仆仆风尘走了过来的,作为一个历史学家,不是单用数据写历史,因为人们向来不大相信史书的,中国历代以来所谓史家如椽之笔,也不过是皇帝的御用罢了,倒不如民间诗人、文人的毛笔来得更能反映时代的真实面呢。不久,他认真写起来了,第一次寄给我五万字,以后是陆陆续续将续稿寄来的,一共约六十多万字,连载了两年。这期间,唐教授多次到大陆、台湾讲学、开会、教课,又还给别的刊物写稿,参加讨论会,等等。亏得他还记得小说里的人物衔接,个性面貌,这部作品里出场人物有四百多人,时间上从民国初年直到八十年代,空间上更横越了美国与中国。无疑的,这是一部史书,一部社会的书。它从纵的面或横的面,都给我们展示了一个历史片段,而这个片段正是中国近大半个世纪以来最风云变化骚动不定的时代,就宏观的格局与微观的细致而言,中国的《红楼梦》、日本的《源氏物语》都属这一类。何况我们的历史学家又是“红学”专家,受《红楼梦》的感染,是可以在整个气势上看得出来的。而这一段历史,这些曾经在旧时代里活跃着的人,也都将一个个走下历史的舞台,再也不会复返了。不管你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看这些故事,这些人,这些事,也永远不会在我们以后的时代再现。一个时代就这样在纷纷攘攘中结束了。
由于这部人物众多、铺排很大的小说是在报上逐日刊载的,喜欢追踪情节的读者自然不免失望。现在全书结集出版,读者的情绪可以连贯下来,这种支离破碎感当可完全避免。在连载期中,就读者的反应来说,许多与作者同时代走过来的人最有如同身受之感,特别是去年在纪念“七七”抗日会上,曾有人大量影印小说中抗日战争中悲惨残酷的一章分发给与会侨胞。大学里一些研究近代史和社会学的学者也都逐日剪存,作为史实保留。我相信,这些人已不单是以读一部长篇小说来看待这部作品了。它更具有社会与历史的意义在。
我们相信历史学家的眼,往往像是用长镜头去看整个事件的发展和变迁的,他们可以站在高处看,站在远处看。态度可以是冷漠而不动情。可是,当历史学家自己就在时代里面时,这镜头焦距是放在什么位置呢?这些年来,不管是哪里的中国人,国内的也好,海外的也好,我们在行动上、在感情上也都随着时代的大流经历了一些事,甚至自己也在其中载浮载沉,跟着闹哄哄走了一阵过场,我们各人回头来看,又是什么滋味呢?
我还记得在台湾那时候,夏天碰到台风,大家张罗着储水、存粮,等风来了,看风雨交加下惶惶奔驰的车阵人群,风把市招吹得七零八落,是一种人生的毁灭感、生活的倒置、命运的变数。人在这风雨里抗争着而又任命着。台风的日子我们都经过了许多回,然而,往往那恐惶的骚动后又给人一种生存的欲望与勇气。去年我从河西走廊经嘉峪关,走古丝道,越过旧时古都武威、张掖、酒泉,而抵敦煌。真正看到了“敕勒川”里“天苍苍,野茫茫”的景象,宇宙洪荒,大野寂寥,像是开天辟地以来就是那样地辽邃广阔。车子一路行来,在大漠里像一只蚂蚁般爬行。我们看到风卷起的野骆驼刺在戈壁上奔跑,远山脚下,到处吹起了直上青云的龙卷风,一直往上伸,往上伸,风的螺旋就像小猫在转着圈子追逐着自己的尾巴。我从来不知道狂风怒号的另一种景象是这般可爱逗趣。可是不,当地人说,若果你不幸被卷入了那场风暴,黄沙盖脸,日月无光,会把你吹得七颠八倒,直不起腰来的。看来世间事,大抵也是如此,怎么看是大?怎么看又是小?或许在于你是站在什么距离、什么位置、什么角度去看它。
我们的历史学家在这部书里,有时候是带你在外面看,远处看,但也带你走进去看,血泪与辛酸,丝丝分明。在远处看,或许是历史,或许只是一出戏。在里面看呢,是苦难,也是人生。
这部小说现已由台湾远流出版公司出版,书名改为《战争与爱情》。
一九八七年七月七日前夕
我自己也拿到签证,回国探亲了。那还是“四人帮”时代。……
我一入国门、初踏乡土,立刻就想到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笔下的瑞普•凡•温克尔来,他在我的经验中,竟成为事实。温克尔其人在美东卡茨基尔山中狩猎饮酒,忽然蒙蒙睡去,居然一睡二十年。醒来摸索还乡,景物全非——好一场熟睡。我自己不意也狩猎醉卧于卡茨基尔山下,一睡二十五年,始摸索还乡,也是人事全非!——欧文幻想的“随笔”,竟成为我辈经验中的事实,能不慨然?同时在我们的一睡二十五年期间,关掉大门的祖国之内所发生的种种故事,也真是匪夷所思——太奇特了,也太扣人心弦了。……
“史书”但写舞台上的英雄人物,舞台下的小人物则“不见经传”;但是真正的历史,毕竟是不见经传之人有意无意之中,集体制造出来的,他们的故事,历史学家亦有记录下来的责任。……
把这长至六十万言的故事结束之后也不无感慨。它只为多难的近现代中国,那些历尽沧桑、受尽苦难的小人物的噩梦,做点见证;为失去的社会、永不再来的事事物物,和惨烈的“抗战”,留点痕迹罢了,他何敢言?
读者们,知我罪我,就不敢自辩了。
——唐德刚
大时代就是一个无情的铁碾子,它从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碾过去了,整体的命运尚且如此,何况个人?……
这部作品里出场人物有四百多人,时间上从民国初年直到八十年代,空间上更横越了美国与中国。无疑的,这是一部史书,一部社会的书。它从纵的面或横的面,都给我们展示了一个历史片段,而这个片段正是中国近大半个世纪以来最风云变化骚动不定的时代……
我从河西走廊经嘉峪关,走古丝道,越过旧时古都武威、张掖、酒泉,而抵敦煌。真正看到了“敕勒川”里“天苍苍,野茫茫”的景象,宇宙洪荒,大野寂寥,像是开天辟地以来就是那样地辽邃广阔。车子一路行来,在大漠里像一只蚂蚁般爬行。我们看到风卷起的野骆驼刺在戈壁上奔跑,远山脚下,到处吹起了直上青云的龙卷风,一直往上伸,往上伸,风的螺旋就像小猫在转着圈子追逐着自己的尾巴。我从来不知道狂风怒号的另一种景象是这般可爱逗趣。可是不,当地人说,若果你不幸被卷入了那场风暴,黄沙盖脸,日月无光,会把你吹得七颠八倒,直不起腰来的。看来世间事,大抵也是如此,怎么看是大?怎么看又是小?或许在于你是站在什么距离、什么位置、什么角度去看它。
我们的历史学家在这部书里,有时候是带你在外面看,远处看,但也带你走进去看,血泪与辛酸,丝丝分明。在远处看,或许是历史,或许只是一出戏。在里面看呢,是苦难,也是人生。
——李蓝
唐先生对于文学始终未曾忘情。当他登上赴美的洋船,在船上就发出了“旅美通讯”,第一篇是《一条梯子的距离》。后来他的诗作、散文和短篇小说不断发表于北美的刊物:林太乙主编的《天风》,留学生创办的《海外论坛》和华文报纸的副刊。八零年代后期,他甚至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战争与爱情》。至于他的《梅兰芳传稿》(今收入《五十年代的尘埃》)和《胡适杂忆》都曾轰动一时,至今仍为读者津津乐道。
——王渝
1. 与《李宗仁回忆录》并称“文史双璧”,史家唐德刚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史家的小说创作,黄仁宇有《长沙白茉莉》,唐德刚有《战争与爱情》。在这部六十万言长河著作,唐德刚率先提到“慰安妇”历史,后来“慰安妇”问题趋热,日本人也注意到了此书的材料。这是大时代的写照,中国人的故事;既是纪实小说,也是口述历史。它只为多难的近现代中国,那些历尽沧桑、受尽苦难的小人物的噩梦,做点见证;为失去的社会、永不再来的事事物物,和惨烈的“抗战”,留点痕迹。
2. 唐德刚“民国通史计划”精装出版,几乎封尘的遗稿,畅销数十年的经典——从“晚清导论篇”开始,紧接着“北京政府篇”《袁氏当国》,晚年唐德刚潜心撰写“民国通史计划”,因病中断。幸有中国近代口述史学会整理遗稿、书信等资料,终使“民国史军阀篇”《段祺瑞政权》等劫后重生。今中文简体精装版“唐德刚作品集”,收入早期著作、晚期作品,囊括《李宗仁回忆录》、《胡适口述自传》、《胡适杂忆》等经典史著,每册均以胡适手迹集字书名,以历史照片还原现场。
一家用五十种机器
这已是第六卷了,片名“家庭用器”(Home Appliance)。法兰克摄制这卷片子时,正值一对林文孙的老同学—自香港移民来美的夫妇,暂时寄宿林家,想知道点美国生活状况,林氏夫妇乃领导他们参观林家各种家用机器,保罗乃借此机会拍摄这卷家庭电影。
故事从文孙把他们自机场接回家开始。当林君驾着夫人常用的白色本兹车,进入家中车道时,他揿了一下车门边的遥控电钮,只见那巨大的两房一扇的车房门,便逐渐上升了。艾依克在厨房内听到车门声,乃迎了出来,正值客人下车。文孙再揿一下电钮,车房门便下降自动关起来了。
其后客人在林家住下,想了解一下家庭器用,因为他们也想买座房子,所以先学习一番。他们实习是从艾依克的厨房开始的,先从煤气灶、自动结冰自动除霜的大冰箱开始,看到缓煮保热锅、电饭锅、电火锅、瓶装煤气火锅、保热烫垫板、自动开罐机、搅面机、压面揉面机、大小烤箱、烤面包机、切肉机、打浆机、洗碗机、手提小型洗碗机、里外两用电话、磨刀机、蔬菜切割机、压橙汁机、通风电扇……一间小小厨房,各种大小电动机器达十五六种之多,使访客颇感惊奇。
接着女主人又教他们怎样调节,节制全屋空调机和全屋通风机、二十四小时热水供应炉、水汀机、洗衣机、烘衣机、蒸汽电熨斗、熨衣机、除尘总机、充电手提除尘机、电机推动除尘机、地毯洗涤机、打蜡机、遥控落地二十六吋彩色电视机、自动换片遥控唱机、收录两用录音录像机、电影幻灯放映机、自动升降银幕,等等,这只是主妇一人所示范的机器,前后已不下数十种……足使来宾记前、忘后,目不暇给。
等到他们走向卧室,里面更有一大批机器,什么烫发机、卷发机、吹风机、增湿机、冲牙机、电毯、电灯自动开关机、电视、收音机自动开关机,不一而足。
这些纵是属于主妇专用的机器,已使兴趣最大的女观众田副书记、李场长和一些女服务生,看得如在五里雾中,将信将疑。小牛还警告说:“舅舅和表哥们用的机器更多呢!”
林夫人示范使用了半天,她要去烧饭了,由保罗接递,继续解释下去。
保罗从车房开始,林家有五口人,竟有汽车四部。林夫人用的是德制本兹车;林先生则用通用厂美制别克;保罗的车子是意大利的飞雅特;法兰克买的则是日本丰田车。
“你们一家只有五个人,”李场长好奇地问林说,“为什么要用四部车呢?”
“我们住在郊区—不像大城区可乘地下铁—在郊区没车子,平时就寸步难移。”
“林教授,你们真有钱啊!”一位同志赞叹地说,“你给每个儿子都买一部私家车!”
林教授连忙解释说,儿子的车子是他们自己买的—林说他在抗战时吃了日本人两枪,对日反感极大,他是“抗日到底”、“抵制日货到底”,绝不买“日货”的,可是儿子们就不管了。法兰克坚持要买丰田车,老子也没办法。
“你们孩子哪有那么多钱呢?”一位女同志在问。
“他们做工嘛。”
“他们做什么样的工,可以余钱买汽车呢?”工宣队张大队长,也觉奇怪。
“什么工都做—包括自己家里的工。”林说。
“他们替你家里做工,你们还要给工资?”另一人也好奇地问。
林教授解释说,譬如他家里那个红木阳台,年久烂了,要换个新的。一般木匠来做,要八百多块钱,法兰克手很巧,他做得比一般木匠还要好,他妈就叫他做了,也给他八百块钱作酬劳。法兰克年年在积钱想买一部“丰田”,加上这八百块,正好买了部新车。
“法兰克还会做木工!?”田副书记也轻轻地赞赏一句,并说,“你们林家父子都能文能武!”
林教授又解释说,美国人工太贵,并且一切都用机器,木料也是木材行论标准锯好了的,法兰克只是拼拼凑凑、装装钉钉,并不难做。林教授又补充一句话:“一切都用机器,也不太费力。”
小牛的电影又继续转动了。关于修车一项,林家便有好多种机器,什么充电机、高压打气筒、小型汽车垫高机、扭螺丝帽机等等。
他们林家父子平时工作,还有个小工作室。室内大小器械挂得琳琅满目,大小工具箱、零件箱,装得满坑满谷。他们那灵巧的工作台,尤其使工人阶级的同志们看得目瞪口呆,因为这个台子本身,便是变化多端的一部小机器,可适应锯、切、锥、钉、刨、钻等任何样方式的手工。观众最有兴趣的是看到保罗在用这台子为小胖修脚踏车,真是得心应手。
林家有五部脚踏车。第五部没有后轮,那是林夫人“不出门,三十里”,在家中骑着做运动练身体用的。小胖有架“十飞车”很灵巧,但也时常坏,坏了保罗就包修,小胖只给哥哥一个kiss,便一切免费。
这个灵巧修车台是观众最感兴趣的一件器械,因为全体观众都各有单车一部,大家也受尽单车的折磨,如果有这样一部修车台,那该
多好!?
保罗取了些木材,在工作上示范,用电锯、电钻……做了些家具修补的工作,也是得心应手的。
电视上他们父子也加上割草机—骑式割草机、手推电动割草机、充电修草机、皮线割草机等数种,大有大用、小有小用—另外有剪树机、扫叶机、吹雪机、铲雪机等等也都摄入镜头。
小胖也表演了一些与游泳池有关的机器。她最骄傲的还是她那架多用途缝纫机,妈妈把布料裁剪好,小胖便可自由缝制书袋、椅套、枕套,甚至衣裙,还可随意绣花、题字。小胖还有一些电动文具如电动削铅笔机等等,电动玩具那更是表演不尽了。
林家父子都是学科学的。他们屋上装有特殊电线,地下室具有三人公用的小型电子实验室。林教授自己和儿子保罗都是世界性业余电子通讯协会的会员。不但他们父子之间开车在公路上可以互通电话,他们甚至可以和北美各地方乃至欧洲、日本等地业余会员通消息。
至于法兰克这位“大众传播”专业的学生,所私有的通讯和照相器材,那就更非一般观众所能了解了。那对香港访客也一再摇头说不能再看了。
林家这个家庭,真是机器之家。但是诚实的林教授却说,除掉他们三人所建的私用“实验室”(他们没有介绍)的古怪设备之外,其他各种机器都是美国在大城郊区住民房所不可缺的设备。
在美国住家要用这么多“机—器”?这是在场观众,没有一个人能完全相信的,或愿意完全相信的—这是个“反面教材”呢?“正反两面教材”呢?连田副书记也无法回答她自己了。
彩云易散
当林氏这卷电影还未结束时,一位男同志忽然粗声粗气地问道:“林先生,你们在美国住家,平时真要用四五十种机器吗?”在暗处林氏看那人把头一转,鼻腔里又微微发出一声“哼”来。
文孙听他这问题,是话中有话的,忙说:“美国人工贵,机器便宜,平时家中修修补补,都靠自己动手,用机器比较方便些。”
“用得了这么多机器吗?”也是个男人在问。
“二三十种,是比较普通用的。”林说,但他自己也想到,已有百来种家用机器在他的电影中出现。他自己想不到日用机器如此之多;也想不到他那个学“大众传播”的儿子,竟然如此有效地把它们也一件件地“大众传播”出来。自己未好好看过;事先也未考虑过“大众传播”的后果,心中这时真悔恨交集。
这两位仁兄的问题只是个小火山的爆发,事实上此片演至中途,林氏已察觉出一些观众的不满情绪了。他隐约听到一些观众交头接耳地彼此在问,你相信这些都是真的吗?有人则叽叽咕咕地在说什么他妈的美国中央情报局派来的。有的则说是老地主阶级在放骗人的回头毒,替美帝升空宣传。更有个男人且故意把声音放大说,他妈的,把我们都当成洋盘来骗;骗人也得有点分寸……妈的,叫他去问问程庚,他丝织厂内有几部机器?……林教授……林博士,他家的机器,就比我们工厂内还要多十倍!……
叽叽咕咕之中,也有少数替林氏辩护的,说他不是主动要来放的,是我们接待单位坚持安排的……当中也有骂“接待单位”糊涂、中计……不一而足。林氏听到了,田副书记、李场长也都听到了。但事已至此,欲罢不能。
幸好此时电影已近尾声,镜头转入林氏个人所用的“书房”来。大家好奇地看到林教授正在用录音机,录口述的信稿、文稿,好叫女秘书去打字,而林氏座位后的书架上,竟然大半是中文书,最醒目的中文书,正是那句句发金光的《毛泽东选集》。
毛泽东果然法力无边,《选集》一出现,那些叽叽咕咕的私语停止了,话题也转变了。
“你们在海外也看《选集》吗?”工宣队张大队长,换了话题发问。
“我看得很仔细。”林说。
“这《选集》是我们海内外中国人一致的行动准则呢!”另一位肯定地说。
“海外华侨也很重视这部书。”
这时电视镜头转向另一面墙,墙上挂了十来张带有镜框的照片。文孙解释说那上面戴花翎帽、穿清朝朝服的是他曾祖父;穿西服、长八字胡、拿手杖的是他祖父留日时的照片;高领的中年妇人是祖母;一位长马克思式大胡子的洋人,则是艾依克的外公……下面还有位中年华妇带着个小女孩—小牛说那是他“妈”和“奶奶”,小牛的妈也含笑承认。在这些比较清晰的照片之侧则有一张十分模糊的放大照片—一张美女照。这照片显然是张二寸小照翻印放大的。照片虽模糊,但这美女本身面目形态,倒像是个封面女郎,十分甜蜜美丽。大家感到兴趣的,则是那照片下面还写着一首诗。
“这位姑娘是谁?”一位中年女同志发问,接着她又说,“好漂亮啊!”
未待林君回话,小牛便抢着回答说:“这是我以前的‘舅妈’哎!”
小牛的话,虽是孩子之言,却使全场震惊。
“林教授,”另一位女同志发问,“你以前那夫人哪儿去了呢?”说着她也赞叹一句:“真是个美人!”
大家要小牛把电钮,扭在“静”字上,好让大家看个端详。在众人追问之下,林教授才感叹地说:“她死了,死时恐怕还不足二十岁呢!”
“真是红颜薄命!”有几位女同志不约而同地说。
“她是怎样死的呢?”众人又不约而同地问下去。
“我也不清楚。”林说得很凄凉。这更使大家惊奇了。在众人追问之下,林君才稍稍解释—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文孙刚才为着那些“美国机器”的问题弄得很尴尬。这时幸好观众话题转换,也使他心头放松许多。
他的恋爱故事发生在抗战第二年—一九三八年春初。他那时十九岁,回乡转学,在本省省立临时中学读高三。在一个跑警报的场合,无意中认识了当时在国民党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直辖第二宣传大队第三中队中的一位女学员叶小姐。叶那年十八岁,原在省立女师读高二。抗战后女师停办,叶又无钱进“临时中学”,所以就考入“政宣队”当话剧演员了。他二人本有很多共同朋友—林的姑妈便是叶的音乐老师。二人认识之后,竟一见钟情,进而海誓山盟,永不分离、绝不变心。二人私订终身之后,并获得双方家长同意,举行公开仪式,宴请亲友,正式订婚。
订婚之后,二人曾一同前往林家—那时声势烜赫的封建地主大庄园—林家庄住过几天。林家的佣人、仆妇,都已公开叫叶小姐为“三少奶奶”。
那时正是“台儿庄大捷”之后,大家以为抗战马上就会胜利,二家都已做了准备,预备当年初夏,便在林家庄结婚。
谁知就在二人热恋中、预备花烛大喜之时,忽然之间,战局逆转。敌人以闪电战速度,突然迫近本地。危急之际,文孙就学的省立临时中学,举校在敌人机枪声中,狼狈西迁,逃往武汉。而叶女所属的政治大队,则作反方向前进,他们突破敌人封锁,冲入“敌后”。这是一九三八年五月间事。自此以后,劳燕分飞,双方都生死不明。
文孙在后方虽吃尽千辛万苦,但是他相信他的“未婚妻叶小姐”绝不会变心,所以抗战胜利后,他又千辛万苦地跑回来,希望找到她。叶小姐出生于单门独户人家,父母双亡,本身又是个独生女。最后总算找到她唯一的亲戚—一位贫病交加、精神失常的舅妈朱氏。这才发现叶小姐已于年前病故,遗体则葬于本城北门外的“义冢”。
文孙万里归来闻讯,几至痛不欲生。他曾和“舅妈”一起到义冢上去找亡人的孤坟,但是荒烟蔓草,哪里找到呢?他在义冢上,一恸几绝。林氏在抗战后方,曾被入侵敌机射伤,身中两弹,这时金疮迸发,简直就不久人世。
“那时我父母很着慌,”林君告诉这些观众同志说,“他们怕我心病枪伤,两毒并发,会活不下去,其实我那时也生趣全无,对死也毫无畏惧。”
这时林文月也插嘴说,那时她才六七岁,还有点记得“哥哥瘦得不像个人形,爸妈惊慌得要死,怕哥哥殉情自杀”。
“林同志,”一位被这故事感动得眼泪汪汪的女同志,问文月说,“你见过你那位嫂嫂没有呢?”
“没有嘛!”文月说,“他二人订婚时,我还没出世—我妈也没见过叶小姐,只听姑妈说她很美,个性也温柔得不得了。”
“真是红颜薄命!”有些女同志,竟为之不断擦眼泪。
这时坐在林教授身边的田副书记,也颇为感动,她本来就患重伤风,这时更用牙齿咬紧嘴唇,向肺里咳嗽。桌上的纱布,湿了一块又一块。坐在她身边的李场长,则紧靠着她,握着她的手,有时也拿她的纱布,揩揩自己的眼睛。李场长有时又轻轻问:“田副书记,要不要暂时出去换换空气?”田坚持不要。李场长乃叫服务生替书记倒杯开水,并拿了一颗重伤风丸药,勉强她吞下去。
这些观众同志中,有些欢喜文学的,对那诗有兴趣,问是谁作的,林说是他在一九四六年春,找不到未婚妻的坟之后作的,他又谦虚地说:“不是什么诗,只是写点感慨,做个纪念罢了。”
李场长叫一位同志把这诗抄下来。林教授又更谦虚地说,他是学科学的,不会做诗,请大家指教。原诗如下:
临江仙 有序
三十五年春,万劫归来,觅莹妹孤坟不获,哭填此调。
树绿城春初未改,依稀谢氏园门。庭前碧柳最销魂,折枝怀旧侣,曾唱酒盈樽。
慧睫讵随尘土去,空奁脂迹犹存。斑斑应是旧啼痕!一抔知何处?抆泪向黄昏。
众人看了这首诗之后,有的很为这哀婉的故事所感动,有人则夸奖林教授的古汉语有根基,而李场长则说:“快四十年了,你还未忘记她。那你真是很爱她啊。”
“四十年中,”林说,“我一秒钟也未忘过她呢。”他又补充说,那是他青年期的初恋,也是唯一的“爱情经验”,毕生难忘。他又感叹地说:“我们那时真是海誓山盟啊。”
“你现在还想念叶小姐吗?”
“怎么能不想,但这是无涯之憾,再想又何补于事实呢?”
“你把这照片挂在书房内,艾依克不嫉妒吗?”李场长又补问一句。
“不,她倒一点都不!”林说,“她们欧美人法律观念很重……不像我们中国人,何况叶小姐已死了呢。”
“外国人这点倒很好!”久未发言的田副书记,这时也讲了一句。
“他们这点很大方,”林说,“你看她不是把她自己幼年的照片,和叶的照片挂在一起吗?”大家注目细看,果见一中一西两个少女的照片,挂在一起。
“艾依克说,”林又加上一句话,“密司叶如不死,她们可成为最好的朋友呢。”
“但是你在情感上,初恋毕竟更深刻。”李场长半猜测地说。
“那是很自然的嘛,”林说,“那时我们都年轻在谈情说爱—真是你死我做和尚呢。”
“后来呢?”李又接着问。
“后来我们都久历风霜,”林说,“艾依克兄弟都阵亡,全家被炸死,她后来需要一个家;我也需要一个家,我们就结婚了—这和青年期谈情说爱就不一样了。”
“文……文……林教授……”一向沉默的田副书记,这时忽于暗咳声中,挤出几个字来说,“你说受过枪伤……是怎么回事呢?”
“说来话长,”林说,“抗战期间被日本飞机扫射受伤的—这条命也是捡来的;九死一生,一言难尽。”
“啊……”田副书记颇为惊叹,但并未再问下去。
这时小牛已收拾好了胶卷,叠好了放映机,座谈会正式结束了,但是许多观众似乎觉得意犹未足,仍然围绕着,问东问西。女同志们尤其为那位叶小姐感到惋惜,那么美丽,却死得那么早—真是“彩云易散”!大家会后还不胜欷歔!
第二章 海内关系的万缕千丝
“红星农场”的今昔
按照安排好的访问日程表,林教授在早餐后的次一节目是“参观红星农场”。
李场长看一看她那只“人民牌”手表,时间已近十点钟了,她向农场打了个电话,同时招呼司机王师傅,准备动身。
王师傅开的是一辆闪闪发光的一九四七年制的黑色别克牌轿车。这车在文孙看来,是个古董了,但是车子本身倒像崭新的,车内泼有香水,后座且挂着蓝纱窗帘,在那行人杂沓、牛马蹒跚的公路上开起来,也是够威风了。李场长请林教授和田副书记坐于后座,她自己则在前座。林文月、小牛母子和两位“外办”同志,则乘一部灰色的“上海牌”,跟在后面。其他同志,则分别回各单位上班去了。大家都知道晚间还有个欢迎宴会。
这一路虽然是林教授熟悉的故乡街道,可是他在车内四向观望,却看不出丝毫回忆中的痕迹—一切都是陌生的。坐在他身边的田副书记,原来就说话不多,坐在车内就更沉默了。她所患的“重伤风”可能由于冒早晨长时间的寒气,在车内显得更严重了些。她不时用纱布擦鼻涕,有时也抹抹眼角,头也不多抬。文孙为着礼貌,本想和她攀谈两句,看她这样的反应,也就听其自然了。车前的李场长虽然偶尔和王师傅交谈一两句,但她也未回头攀谈,车子就喇叭不停地响着,穿过肩挑的、手提的重重人群,终于进入一座牌楼式的拱门,上面嵌着“东风大队”、“红星农场”八个大字,两边则分漆着“抓革命,促生产”和“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等两幅标语。
车子在右侧一座砖房停下了。车前站了一排前来欢迎的男女同志。林教授随着田副书记一道下车,众人鼓掌欢迎。李场长稍作介绍之后,大家乃鱼贯走入一间宽阔的会议厅。但是这厅中并无会议长桌,只是在上方毛主席画像之下,横放着一张三人沙发。沙发前有张咖啡桌,桌上放着茶杯、茶壶、香烟和糖果。
两边靠墙则放着一些单人沙发、椅子和茶几。
李场长请林教授和田副书记坐于长沙发之上,自己则坐于靠近他们的一张单人沙发。其他同志则分别坐于靠墙的两边。穿着洁白制服的女服务员斟上茶水;李场长又亲自抓了些牛奶糖放在林、田二人面前,请大家随便吃喝。然后她把林教授和各同志再分别介绍一下。最后她又特地介绍一位大约二十上下的外办处的女同志杨小芬。小芬乃自墙边搬来一个木制三脚架,放在咖啡桌之前七八尺的地方,再把一张大图表用图钉钉在架上。然后她便向林教授介绍“红星农场”的过去的历史和现在的成就。
小芬穿着白制服、打了两条辫子,看来很年轻漂亮。她声音清脆、汉语很标准,也很会说话。她不时用着手中所持的小竹竿子,指着图表上的数目字来帮助解释她的报告内容。大家一看这些数目字就知道这“红星农场”解放以后的进步状况。
这农场在三十年代原是个由尼姑庵改成的“县立苗圃”。抗战后自联合国救济总署分到两头乳牛,乃改名“县立农业实验所”,供应牛奶给国民党反动党团的头头们进补。解放后乳牛已增加二十倍至四十头。还吸收合并解放前那一个破产的私营鹿场,当时有鹿不过十一只,生产的鹿茸,也是给反动派头头进补的。党和人民帮助这私场并入“红星”之后,现已有幼鹿五十余只。本场所生产的奶粉和鹿茸,现已营销亚非两洲;向欧洲和澳洲亦时有出口。奶粉和鹿茸生产之外,本场还有鹅鸭场和兔子园,大量供应高级产品给本省各城镇。
最值得小芬骄傲的是本场已由国家划入“援越单位”,每年总产值,悉数用作援助越南、反抗美帝的解放战争之用,终使越南解放胜利。
林教授听到这里不禁大鼓其掌,因为他们林家全家在美国皆反对“越战”,保罗和法兰克都拒绝征调入伍,终以优良的考试成绩而免役。
小芬最后还歌颂了毛主席和“文化大革命”在本场“抓革命,促生产”的成绩。近三年来在李兰场长不断努力之下,对革命的贡献,更是一日千里。
林教授听了小芬这番精彩的报告之后,不禁大为赞扬。他并说四十年前,“县立苗圃”也是他当中学生时常游之地。他并且有个老同学谭志平在那里当技术员和总干事。那时不过是一个小菜园而已,谁能梦想到有今日的规模?说着他不禁起立向李场长和田副书记作真诚的祝贺;并和小芬握手,称赞她能说会讲,对革命成果如数家珍。
大家再略进茶点之后,李场长乃请贵宾和领导们入农场参观指教。不过其后将由李场长自己亲自解说,小芬和各同志,都各回本单位照常工作,等贵宾参观到各单位时,再来做陪同。大家听李场长讲话之后,乃起立纷纷和贵宾握手,然后各自散去。
众人分散之后,李兰乃亲自陪着林、田二人和文月母子走入农场。
第一个参观的是“鹿场”。数十只母鹿之外还有几只幼鹿在随着母鹿乱跑。李场长自草棚内取出一篮草料,小鹿前来争食,极其可爱。小牛情不自禁地也想拿草料喂鹿,在一旁乱蹦乱跳地等着。李场长也就让他试试,果然好玩。李场长乃索性把这篮草料交给林文月说:“你就看着小牛在此地喂鹿好了。牛棚你母子不必去了。那些牛有时很野,对蹦蹦跳跳的孩子不安全。”
小牛闻言如获圣旨,立刻过来和妈抢篮子,他母子二人便在鹿场留下了。
这时李场长乃带领林、田二人,绕过鹿场走向牛棚。李场长开了牛棚门,只听一些母牛正在此起彼落地“哞哞”地叫。杨小芬的数字果然不假,棚内有牛数十头,分成两排,自木框栏中头伸栏外在吃草。两排牛头之间,是一条过道直通后门。
他们三人在过道中才走了一小段,李场长忽见右边牛栏之后有几堆牛粪。她显得有点难为情,却笑着说这些“奶妈不讲卫生,随意便溺”,她又抱怨说,工作同志疏忽,卫生打扫得不够勤。牛粪惹苍蝇,苍蝇带细菌。这牛粪非立刻清除不可。
李兰毕竟是无产阶级出身,没有资产阶级“场长”的架子。说着她便卷起衣袖,自架边取了一把长锹,又拿出一个粪筐;随即拉开木栅,走入右边牛栏之内,自己动手铲起牛粪来。她这一果决勤快的无产阶级作风,真使那位看惯资产阶级首长作风的林教授,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对田副书记赞不绝口,而在牛栏那边工作的李场长,则一面铲粪、一面请田副书记带贵宾到后门外坐坐,她铲完随后就来。
“不急嘛。”田副书记淡淡地回答一句,便领着林教授走向后门。她把后门一开,一阵清风吹进,铭人肺腑,世界似乎又转了方向。
“莹妹,你不是死了吗?”
“红星农场”这个“牛棚”倒是个真牛棚,是养牛的,不是关人的。这棚内有乳牛四十余头,牛奶妈又不讲卫生,随意便溺,弄得棚内恶臭难当,直使这位从资本主义国度里来的、干净惯了的林教授,感到不能忍受的程度,但是又不好意思取出手帕来掩鼻子。如今一阵清风,真如及时甘霖,使人心爽意适。
二人跨出门去,想不到更别有洞天。原来后门之外是一个不小的湖泊,绕湖的堤岸上,有合抱的垂杨数十株。现在虽在冬季,柳絮已逝、柳叶黄落,但柳丝如故。万条柔丝,摇摆于湖边微风之中,真如薄雾轻烟,水上水下,连成一片,颇有诗情画意。
湖边右方紧接牛棚之处则是一排鸭棚,湖内一角,则有竹篱围住的鸭池,池内有鸭数百只,追逐戏游,呱呱地叫个不停;篱外湖中也有些散兵游勇,四处漂流,自得其乐。它们看见有人自牛棚出来,有几只竟然游了过来,斜着眼好奇地瞟着湖边的男女。
这湖的中心有个人工堆集的防风岛,盖湖大则风疾,风疾则浪高,浪高则伤堤,有个防风岛便可减浪护堤。这个小岛之上日久了也杂树丛生,堵住两岸的视线。
牛棚的左侧堤边则是一片密集的竹园。竹子是长青的,纵在冬季也茂盛如故。因此牛棚后门外的一片三角形的空地,自然形势,却把它包围成一片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洞天福地。在有八亿人民的中国,实是一片难得的桃源胜境。
林教授自从回国之后,便一直是住在高级宾馆中的中心人物,忙乱不堪;想不到此时此刻,竟能在这样一个悠闲的地方小休片刻。他为此胜境,对居停主人,真赞不绝口。
“林教授,”田副书记说,“这儿有点像你美国家中的后苑吗?”说着她又向湖里那两只悠闲的白鸭子望着出神。
“比我那儿还要清幽。”
“林……您到这儿感到陌生吗?”田再问一句。
“倒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文孙说,“这原是我的家乡嘛。我儿时应该来过。不过现在人事全非、景物皆异—真不能说是旧地重游,还是陌生。”
“你看到这柳树、这鸭子,有什么感触吗?”田又轻轻地、有点感叹地问,但是她的目光则始终只向湖里看着。
“……”文孙觉得是有些感触,但又说不出来,所以支支吾吾地吞吐着难出口。
“林……您看这鸭子,能想出些什么回忆吗?”
文孙觉得是有些感觉,但还是说不出口来。
田又问道:“你家中养着两只白鸭子,是不是有什么感情上的故事呢?”
田副书记这一问,再加上当前景物,倒使文孙若有所悟起来。林说,他那两只鸭子,不是孩子们养的“宠物”,那确是他自己养的,因为他年轻时曾和未婚妻叶小姐有一段养鸭子的往事。后来未婚妻死了,他睹物思人,始终对白鸭子有偏好,所以在家中永远养着两只白鸭。
“你和你的未婚妻叶小姐,三十八年前(抗战第二年),曾在此地喂过鸭子吗?”田副书记用手扶着自己的腮,轻微地问他。
“三十八年前!?抗战第二年!?”文孙倒愣住了,“三十八年前,在这个地方?”他已忘记了这一问题是田副书记在问,他现在是在自己问自己。
“你不是在此地……”她又吞吐一下,声音更小而有点颤抖,“此……地……此……地……这棵柳树……不……不是你亲手栽的吗?……”
文孙这一下倒真的愣住,看着那棵合抱的大柳树,自己问自己:“这棵树是我栽的!?”
“不是你刚才说的谭志平……”田的声音又咽住,“要……要你种植做订婚纪念的吗?”
“是有这回事!是有这回事!”文孙豁然大悟地说,接着他又问田副书记,“你认得谭志平吗?他现在在什么地方?”说着文孙有点激动,再问,“志平在什么地方?”
这时田副书记忽然呜咽地哭出声来,身体瘫痪,一下坐在空地中的一条木凳上,直是呜咽着说:“志平五八年死在青海。”
“他那女朋友未婚妻韦小燕呢?”文孙忽然想起往事来,迫不及待地追问。
田哭泣着说:“小燕带着两个孩子下放农村,也在‘三年自然灾害’中死了。”
文孙闻言,也凄然泪下。这个热闹的世界,忽然变得如此凄凉,二人对坐而泣。
“田副书记,”文孙擦一擦眼泪又问一句,“你怎么认识志平和小燕呢?”
“文孙啊,”田竟然放声地哭起来,“都不是你介绍的吗?”说后她竟紧握文孙的手大哭起来。
这一突如其来的“文孙”二字,真使文孙如坠五里雾中了。文孙又盯着她问下去:“志平什么时候告诉你,这棵树是我栽的?”说着他又上下打量了一下这棵合抱的大柳树,又看一看面前哭得很伤心的女人。
“志平没有告诉我啊,”田哭诉着说,“是我告诉我自己的啊。”
“你告诉你自己的……”文孙不免自言自语。
“志平要你把两棵树种远点,”田说,“否则三四十年后,会挤在一起。你说挤在一起还不更亲昵点吗?”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林直是摇着她的两臂,“你是不是曹文梅的朋友?”
“文梅现在在呼和浩特。”
“她是不是和姚大余结婚的?”
“大鱼搞反革命,解放后被镇压了。”
这几句哭声中的对话,使文孙益发不得其解了。他含泪继续摇着田副书记,问她为何知道这许多他私生活的细节:“告诉我、告诉我……”文孙激动地问她。
“这第二棵树,是我种的嘛!文孙哎!”田忽然抱着文孙的腰,哭得十分悲哀。
“怎么会是你种的?……”文孙汗泪交流,仍是不得其解。
“文哥呀!”田紧抱住文孙的腰,泪如泉涌地直视着他,说,“我不是你照片上的小莹吗?”她放声号啕大哭起来。“四十年来,我多么想念你啊!”说着她情不自禁地一头冲入文孙怀中,谁知这条老朽的木凳,经不起这一冲击,凳子垮倒,二人也倒卧地上,文孙撑起身来,靠在自己植的合抱大柳树根上,田副书记则伏在他怀中,二人汗泪交迸,气喘如牛。田副书记头插在文孙怀中,钻他咬他,痛哭失声,悲伤达于极点。
“你怎么可能是小莹呢?田副书记。”说着文孙也泪如泉涌。
这时田也抬起头来,满面眼泪地逼近文孙的面前,看着他说:“文哥呀,真认不出我来了吗?”说时眼泪像瀑布一样直泻而下。
文孙用双手捧着她的脸仔细看去,眼泪从自己脸上,直滴到田的脸上。他又翻过她的头来,抹一抹田副书记颈子后面那颗红痣,又翻过她的脸来,双手捧着又细看一会,忽然大叫一声:“莹妹!”他这一叫,几乎把那柳树都连根拔起。他把她紧抱怀内,尽情号啕大哭,哭得把湖内一些鸭子都吓跑了。
二人搂得紧紧的,尽情恸哭了十来分钟。然后文孙才呜咽地问她:“莹妹,你不是死了吗?怎么还活着呢!?”
说着文孙抽出两手来,狠命用指甲掐自己的手臂,直至皮破血流,他口中喃喃自语说:“这不是梦吧!这不是梦吧!”—因为近四十年来,他曾做过无数次类似的梦,但是当他看到床头的阳光,失望的心情,每次都是痛不欲生的。这一次他狠命地掐伤自己,看看是否还是一场梦魇。
“文哥,”田忍着泪向文孙说,“这不是梦啊!我还活着。”
“莹啊!”文孙也忍着泪问她,“我还到你墓地去哭祭过的,为什么你并没有死呢?”
“死的那位是何同志,”田说,“因为国民党特务抓舅舅,指名要我,舅舅吃不消,乃数次到我们基地来要我回去。后来组织上把一位死掉的何同志穿上我的衣服,说我得急病死了,把尸首交给舅舅抬下山去埋葬,并发他一大笔抚恤金。组织骗了舅舅,舅舅骗了国民党,大家就真以为我死了。”
“莹啊,”文孙哭着说,“你为什么不私下通知我一下呢?”
“文哥啊,”小莹说,“在那血流成河的内战时代……如何通知呢?……文啊……”小莹又把她那满是灰白短发的头在文孙怀内攒动,她咬他,又用手在他身上四处乱抓,哭得死去活来。文孙亦泪如雨下,那雨丝直流过他四十年前女友的白发,然后流回自己身上。他解开大衣,把她包在怀内,仰天长叹:“……天下真有这回事……上苍在作弄我们……”说着他再度号啕大哭。
“莹妹……”文孙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我们……两个都是最忠厚的……的人……为什么上帝……你……要这样处罚我们呢?……天啊……”
“文哥……”小莹又在文孙怀内抬起头来,颤抖地说,“三十多年了,我想我是见不到你了,但是我想他……他……他……”她喉头哽塞了,说不下去,又去痛哭一阵,再说,“我想他……他……终有一天……会见到你……”
“他、他、他,是谁?”文孙激动地问。
“……谁知我……我……倒见到了你……”小莹又恸哭失声,说,“他……他……他反而……不在……了……”说着她痛哭不已,用头拼命撞着文孙的胸部。
“他……他……他到底是谁?”文孙直是摇着她,并捧起她的脸,面对面地问。
“他……他……是我俩的孩子嘛,”她又哀哀地哭起来,“多可爱的孩子啊!”
“我们有个孩子?……”文孙真不知如何问下去。
“你未见过嘛……”小莹说着又抽噎不已,并向文孙胸前惨叫,“……玉儿啊……为什么不能见你爹一面……带娘一道去……呢?”
“我们孩子叫什么名字?”文孙一面问,一面仰首叹息。
“文哥,”小莹稍为平静一点,说,“那时我说恐怕有了……你说还不能肯定,但是你还是把他取个乳名嘛。”说着小莹又眼泪直流。
“我把他取个名字叫‘小玉’,是不是?”文孙果然想起他三十七八年前的罪孽往事,流泪浩叹。
“我一直叫他小玉啊,”小莹说,“但他在解放军里的名字叫田国玉。”小莹说着又哭叫:“玉儿呀……你为什么要……那样勇敢,为国捐躯?……留下娘,多可怜啊……”
“国玉现在在什么地方呢?”文孙抱着小莹,悲伤地问。
“文呀……他不在了……”
“……”文孙仰天长叹。
“他在珍宝岛牺牲了,”小莹嘴颤抖地说,“志愿请调去的嘛。”她用两手,抱住文孙的两腮,把脸贴在文孙的胸上。
“珍宝岛在什么地方呢?”文孙问她。
“俄国人把他炸死时,小玉还不到三十岁啊!”小莹又痛哭,说,“多可爱的孩子……跟他爸爸长得一模一样……玉儿呀……”
“想……不……到……唉……”文孙只有仰天长叹。
真的,除了叹息之外,这一位美国回来的教授,也不知道还应该问些什么,说些什么。而他怀中四十年前的未婚妻,则不断抽噎、哀泣。
二人相拥、默抱多时。她忽然仰身坐起,“哇”的一声要呕吐。她忙咬住牙,掉过头去,吐出一口鲜血。文孙见状大惊,简直手足无措。这要在美国,他便要立刻打电话、找救护车了。但是此地是中国,他不知道如何处理。幸好田副书记倒十分镇静,只用纱布抹抹嘴唇,说:“老毛病,没什么要紧。”她的镇静和文孙的惊惶失措,恰成对比。
当林正望着她出神时,田倒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头发,转身向湖中张望了片刻,忽又转过身来。
“林教授,”田副书记对那位还坐在地上,满脸泪痕、狼狈不堪的美国博士、电子专家的林文孙,郑重地说,“祖国人民和党,欢迎你回来探亲访问,并希望你将所学的专业,对祖国人民有所贡献。在海外,你也应将祖国的革命建设,向海外传播。为着革命、为着人民,我们都应不计个人牺牲。希望你回到美国去,照样能为祖国革命,贡献力量。”
田副书记这番庄重的训话,足使坐在地上的访客觉得三分钟以前所发生的事,简直是一场梦。田副书记这番话,直如“床头的阳光”,使大梦初醒。
林教授正在手足无措之时,忽听牛棚之外,有人在叫田副书记。那声音似乎是李场长。她叫道:“田书记,下放青年,在等着你讲话呢!”
“告诉他们,”田副书记大声回答说,“我马上就来。”说着她也顾不得那位尚坐在地上狼狈得不像人形的贵宾,便掉头而去。这次她是不再穿过牛棚了,自牛棚与竹园之间的小径,径自去了。
田副书记去后,林教授不自觉地也站了起来,跟着她走了出来。谁知他人生地不熟,又紧张过度,走了才十来丈,便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他急忙想抓到点什么,以免摔倒,一时又无物可抓,只见前面有一堆草,他乃三步两步冲向草堆,一头栽了下去。谁知那草堆原是一堆牛粪,场中因为贵宾参观,看来不雅观,乃用一些稻草在上面薄薄地盖了一层,使它看来像个草堆。谁知林教授这位“贵宾”却歪打正着,竟然一头冲了进去。一时牛粪横飞,林教授弄得满脸满身的牛粪,成了个牛屎博士!
当牛屎博士正在和牛屎挣扎时,只听一群人跑了过来,其中一个女人在大叫,原来那是林文月,她一面跑一面叫说:“我哥哥有高血压,快来救人啰。”小牛也气喘喘地跑了过来,一见舅舅如此模样,便吓得哭起来。一忽儿李场长也来了,她招呼要场内医务室送副担架来,值班的徐医生也来了,但是贵宾一身是粪,一时抬入医务室也不方便。幸好李场长的住宅便在附近,而林教授也坚持不要“住院”—他说只是近来生活比较紧张,血压转高,有点头晕目眩罢了。他自己随身带的有特效药,吃几颗就好了。
既然如此,李场长请贵宾暂时到她住宅中盥洗一番再说。文月听说没大病也放心了。她一面擦眼泪,一面扶着哥哥,叫小牛替舅舅拍去身上的牛粪。小牛一手捏着鼻子,另一手使劲地拍,李场长和两位女同志也帮着拍。幸好这些牛粪都是干的,虽被拍得灰尘蔽天,但是林教授头发上和大衣上,也都渐次恢复原形。文月又从哥哥衣袋内取出一把小梳子替哥哥梳梳头发,林博士又逐渐像个博士了。
贵宾既不愿“住院”,又不愿乘担架,但身上气味难当,清洗一下,总是必要,所以他就接受李场长的邀请,到李家洗个澡,再回宾馆休息。所以众人乃拥着贵宾,缓缓地走向李场长家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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