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著名学者刘梦溪先生的学术随笔集,主要围绕中国文化的特性、传统、信仰、人物、经典、智慧、国学内涵等面相,以及二十世纪学术大师的流风余韵,多层次地展开探讨。虽为单篇所辑,但题旨集中。孔子、孟子、老子、庄子、司马迁、王阳明等往圣昔贤,王国维、陈寅恪、马一浮、钱锺书、陈梦家、张荫麟等现代巨擘,书中或专论或引论,体悟存乎一心。二十一世纪人类会好么?作者亦有独特展望。此次增订,内容大为扩充,几近一本新书。文字雅饬,笔底含情。读此书者,当如莅思想的盛宴,随喜文化的沙龙。
刘梦溪,1941年生,著名文化—历史学者。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终身研究员、中国文化研究所所长、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近年著述有《学术思想与人物》(2004)、《红楼梦与百年中国》(2005)、《中国现代学术要略》(2008)、《中国文化的狂者精神》(2012)、《陈宝箴和湖南新政》(2012)等。
人生小语
卷一
大师与传统
信仰与中国文化的特性
信仰与传统
传统与记忆
传统的误读
传统的流失与重建
礼仪与文化传统的重建
衣冠服饰和家庭伦理
礼貌的意义有多大
《红楼梦》与文化传统
国学与国民教育
书法与文化传承——刘梦溪谈书法和国民教育
我们大家都练练写字吧
当代中国与传统文化
中国传统价值理念的现代意义
卷二
陈寅恪与现代性
史学的艺术之境
陈寅恪的为学境界和人格精神
陈寅恪为何不就历史第二所所长
关于《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
现代学者晚年的宁静
王学的意义
明清易代与士人之出处大节
现代学术的理性自觉
学问天才陈梦家
悲剧天才张荫麟
思想是学术的灵魂
甲午战争的悲剧
对话是人类的生活准则——2010年10月16日伯克利大学中美文化论坛
最后一次圆桌会议上的发言
二十一世纪的挑战:亚洲价值的反省
展望二十一世纪
卷三
一架子书和一所荒凉的花园
读《漫述庄禅》致李泽厚
我看于丹《论语心得》
李零的解读《论语》
庄子与现代和后现代
梁武帝的佞佛与大度
古代的男宠
文化意识的觉醒
商品经济冲击下的科学与文化
《楚学文库》与长江文化
文化的大智慧需要“证得”
王朔作为一种文化现象
茅威涛和《藏书之家》
2010新年试笔
一国之内也应尊重文化差异
卷四
一篇文章的代价——张申府其人其事
既见君子,乐且有仪——范曾教授莅所迎辞
看余秋雨演讲
在美国讲《红楼梦》
追念朱维铮先生
缅怀一位早逝的友人
王小波的记忆
《情问红楼》小引
《国学与红学》后记
《书生留得一分狂》卷前小引
《书生留得一分狂》后记
《中国文化的狂者精神》后记
《陈宝箴和湖南新政》自序
《中国文化》创刊词
《世界汉学》发刊寄语
新印《释迦如来应化事迹》小引
“忆旧还寻陶令盟”——序龚鹏程《北溟行记》
呓语
附录一:大师与传统——凤凰卫视“世纪大讲堂“演讲现场全记录
附录二:我们该怎样向大师致敬——《解放周末》对话刘梦溪
人生小语
丁聪大师为文化人造像,贱名亦忝列其间。像后例有自述及友朋附语。我的自述是:“吃麦当劳,喜欢柳如是,研究中国文化。”季羡林先生赐语曰:“相互切磋琢磨,莫忘那更好的一半。”王蒙撰一联:“古今商之,阅经史子集,颇悟微言妙谛;天下念也,观暑寒晴雨,但求大概明白。”内子陈祖芬附语:“小孩总想装大人。”丁聪夫人沈竣赐函或打电话,呼我为“民国前”。本所一副所长荣升,临别语所内同人:“刘先生即之也温,久而知其严,再久,又转温矣。”二十余年前,一职掌文化界之高官评云:“自傲之甚,天下谁都不如他。”邻居一退休女杂技演员的印象:“刘老师就是胆儿小。”
(载香港《明报月刊》2002年5月号)
研究20世纪学术、思想、学人、经典、文化、传统的书较多,但作者的学识,关注的角度,思考的深度,读者的定位不同,其解读自然层次不齐,甚至不乏有意的曲解。而著名文化—历史学者刘梦溪先生学通中西古今,目光敏锐,思考有年,洞见甚多。这次重编增订,篇目次序都重新编过,书的内容竟增加了三分之一左右,共收录文章六十四篇,是他多年勤苦探究的结晶,也是了解中国传统文化和文化传统的首选之作,适合一切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读者。
大师与传统
一
距今80年前,也就是1927年6月2日,上午10时,中国现代学术的开山、逊位皇帝溥仪的老师、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导师王国维先生,在颐和园鱼藻轩投水自杀。
死的时候,他只有51岁,正当学术的盛年。
这一事件,震动了中国,震惊了世界。
也给中国现代学术史增添一个谜团。
王国维死后,他的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同事、故湖南巡抚陈宝箴的嫡孙、晚清大诗人陈三立的公子、中国现代史学的巨擘——陈寅恪,写了一首《挽诗》和一首《挽词》。
陈寅恪在《挽词》的序言中,提出,王国维的死,不是“殉清”,也与罗振玉的“个人恩怨”无关,而是因为文化的苦痛,最终用自己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现在“大师”的称号很流行。如果以名副其实、实至名归作为条件,并不是很多和学问沾边的人,都可以称作大师。
流行与时尚,应该与学术大师无缘。
但是,王国维和陈寅恪,那是真正的、名副其实的、实至名归的学术大师。
如果称他们为国学大师,也可以。
而且,我们从王国维和陈寅恪的身上,能够看到、感悟到中国现代学术的诸多传统。
学术思想是文化的精髓,是民族精神的理性之光。
提倡最高的学术,是国家最大的荣誉。(王国维)
如果没有了王国维和陈寅恪,中国现代学术史会显得黯淡许多。
二
中国现代学术这个概念,我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开始使用。我主持编纂的《中国现代学术经典》丛书,“编例”写于1991年3月,已经正式使用并阐发这个概念,酝酿则在1989年下半年。
我没有追溯,我之前,是不是有人使用过“中国现代学术”这个名称。但对这个概念作明确的界说,我应该是比较早的一个。
现代学术是与传统学术相对应的概念。传统学术是指传统社会的学术。自先秦直到清朝末年,两千多年的中国学术,都可以看作是传统学术。它经历了先秦子学、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的理学、明的心学、清中叶的朴学和晚清的新学等段落。
每一历史段落,都有代表性的学术思潮,出现了大批学术精英,创造了辉煌灿烂的古代学术文化。
多元并立和互相融合,是中国传统学术的特点。
儒释道三教的互补互动,体现出中国传统学术多元并立而又相融的特点。
佛教的传入及其中国化的过程,尤可见出学术思想之间的互相融合。
但是当历史的脚步走到了晚清,情况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出现了“大变局”。学术方面,开始了传统学术向现代学术的转变。
“大变局”的主要标志,是西人大规模进入中国。学术思想的转变,也与西潮汹涌而来有关。
有三个方面的特点,可以把现代学术与传统学术区别开来: 1.学者追求思想自由;2.开始了学术独立的诉求;3.吸收了新的学术观念和学术方法。
三
中国现代学术的发端,开始于1898至1905年这一段时间。它的繁荣期,从后五四时期,直到30年代、40年代。这是乾嘉之后的又一个高峰期,大师巨子层出不穷。
我在《中国现代学术要略》中写道:
中国现代学术在后五四时期所创造的实绩,使我们相信,那是清中叶乾嘉之后中国学术的又一个繁盛期和高峰期。而当时的一批大师巨子,其人其学其绩其迹,足可以传之后世而不被忘记。他们撰写的学术著作,在知识建构上固然博大精深,同时闪现着时代的理性之光,其开辟意义、其精神价值,都可以作为现代学术的经典之作而当之无愧。甚至可以说,他们之中的第一流人物,既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就个人学养而言,又是空前绝后的。因为他们得之于时代的赐予,在学术观念上有机会吸收西方的新方法,这是乾嘉诸老所不具备的,所以可说是空前;而在传统学问的累积方面,也就是家学渊源和国学根底,后来者怕是无法与他们相比肩了。
这最后一句话是说,已经含有“昔不至今”的意思在内。东晋的佛学大师僧肇,撰有《物不迁论》,里面有“昔物不至今”一语,我用来比喻中国现代学术的良好传统在今天所遇到的困境。
四
中国现代学术不仅收获了实绩,而且形成了多方面的学术传统。
概而言之,比如说,包括——
学术独立的传统;
科学考据的传统;
广为吸纳外域经验而又不忘记本来民族历史地位的传统;
学者能诗的传统;
重视现代学术分类的传统;
重视通学通儒的传统;
等等。
就中尤其以学术独立的传统最为重要。
梁启超说:“学问之为物,实应离‘致用’之意味而独立生存。”
王国维说:“学术之发达,存乎其独立而已。”
陈独秀说:“中国学术不发达之最大原因,莫如学者自身不知学术独立之神圣。”
萧公权说:“所谓学术独立,其基本意义不过就是尊重学术,认学术具有本身的价值,不准滥用它以为达到其他目的之工具。”
朱光潜则对学术的实用与不实用问题,作了详尽的辨析:“学术原来有实用,以前人研究学术也大半因为它有实用,但人类思想逐渐发达,新机逐渐呈露,好奇心也一天强似一天,科学哲学都超过实用的目标,向求真理的路途走去了。真理固然有用,但纵使无用,科学家哲学家也绝不会因此袖手吃闲饭。我们倘若要对学术有所贡献,我们要趁早培养爱真理的精神,把实用主义放在第二层上。”
如果拿朱光潜先生的话,与今天学术界的状况作一番比照,不难发现,我们今天的学术,未免过分强调实用,而忽略了为学术而学术的真理性和神圣性。
文史哲人文学科如果单纯追求实用,将使人文学走向迷途。
五
毕生都在为学术独立而诉求而抗争的,是大史学家陈寅恪。
他的名言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1929年,他在《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中,最早提出这一思想。他在碑铭中写道: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
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事过二十四年之后,也就是1953年,陈寅恪在撰写《论再生缘》一书时,又提出:
《再生缘》一书,在弹词体中,所以独胜者,实由于端生之自由活泼思想,能运用其对偶韵律之词语,有以致之也。故无自由之思想,则无优美之文学。
而1954年,通过《柳如是别传》一书的撰写,陈寅恪把“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升华到吾民族精神元质的高度。
他在《别传》的《缘起》章里写道:
虽然,披寻钱柳之篇什于残阕毁禁之余,往往窥见其孤怀遗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况出于婉婪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之人哉!
《柳如是别传》一书的思想题旨,陈寅恪先生已秉笔直书,就是“借传修史”,“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特别是1953年与汪籛的谈话,陈寅恪把“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义谛,表述得更加不容置疑。
这就是有名的《对科学院的答复》。
他往昔的学生汪籛受命前来广州,试图说服老师不拒绝科学院的邀请,能够北上就任历史第二所所长之职。
陈寅恪未能让弟子如愿,反而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他提出两项假设的条件:“第一条”,“允许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第二条”,“请毛公或刘公给一允许证明书,作为挡箭牌”。
当然,毛公或刘公并没有给他写“允许证明书”。
当然,他也就没有北上就职。
他说——
我认为研究学术,最主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独立的精神。
没有自由思想,没有独立精神,即不能发扬真理,即不能研究学术。
学说有无错误,这是可以商量的。
个人之间的争吵,不必芥蒂。
但对于独立精神,自由思想,我认为是最重要的。
独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须争的,且须以生死力争。
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
“没有自由思想,没有独立精神,即不能发扬真理,即不能研究学术”,“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他说得再清楚不过了。
通观50年代以后的中国思想学术界,在中国现代学人之中,没有第二人能够像陈寅恪这样,把为学的这种精神义谛保持到如此的强度和纯度。
主张并坚持学术的独立地位和独立价值,是中国现代学术的一个重要的传统,许多学人的力量源泉即本于此。
六
中国现代学术还有重视现代学术分类的传统。
还有重视通学通儒的传统。
中国现代学者中,很多都是通儒。比如严复、蔡元培、章太炎、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马一浮、梁漱溟、熊十力、钱宾四、钱锺书,等等。
中国学术史自古就有专家与通人的区别。专家精一艺,通人则能开廓风气,影响当时后世。
比如汉代,列入《儒林传》的,是博士之学,即当日的经学专家。而太史公、刘向、扬雄等,《汉书》里各自有专传,享受的是通儒的规格。
后汉的大儒许慎、郑玄,治经不专主一家,也是通人之学。
通学、通人、通儒,在学术史上一向有更高的地位。
古代的通儒,是通古今。
现代的通儒,还要通中西。
现代学者的所谓通,具体说包括三目。
一是中西会通——这是20世纪大师的共同特征。
二是四部兼通——可以钱穆、张舜徽为代表。
三是打通文史——陈寅恪、钱锺书向所秉持的学术理念。
打通、会通、兼通,才能产生思想。
通儒不仅是学者,而且是思想家。
还有通儒尚同。
我附带谈几句现在学术研究的课题制方式。课题制的好处,主要是规模大的课题,非此不足以完成。局限是不容易创生思想。它更多的时候只能产生思想的妥协,而不是思想的创生。课题制固然带动人才,也局限人才。
七
中国现代学术还有学者能诗的传统。中国现代学者中,许多都能诗。有的不是一般的能写诗、会写诗、喜欢写诗,而是擅长写诗。诗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是学之别体。
他们是货真价实的学者兼诗人。
他们之中如王国维、马一浮、陈寅恪、萧公权、钱锺书等,既是第一流的学人,又是第一流的诗人。
马一浮的学问,主要在诗里。
陈寅恪如果离开了诗,会增加生命的苦痛。
当然这也是“昔不至今”的一个传统。
学者能诗的问题,还涉及晚清、五四以来白话与文言的语体转换问题。兹事体大。文言为白话所代替,是五四新文学运动的主要成果。中国的文章和文学从此变成了白话文章和白话文学。我们重新检讨这一转变,我觉得文言不可全废。
文言是古代学术文化典籍的主要载体。文言能体现文本的庄重、话语的凝重,以及简练与含蓄。中国现代学者中,大师级的人物,他们的语体和文体方式,并不废弃文言。
如严复,翻译亦用文言。
章太炎,追求古奥。
梁启超,新民体,但文言未全脱却。
王国维、陈寅恪、钱锺书,基本上都是文言、半文言的写作。
现代学者的古体诗歌写作,是对语体和文体方式的传承所作补充的一种途径。
八
至于中国现代学术史上,学界胜流为学精神的坚韧性和顽强性,则是时代风雨和学术理性双重铸造的结果。
即使是战乱时期,他们也没有停止学问的探究。
最明显的是西南联大所创造的逆境的辉煌。
他们中的许多人并不是一开始就致力于学术,而是受时代潮流的激荡,往往一个时期无意为学,有心问政。
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黄侃、熊十力等莫不如是。
章太炎曾经是声名显赫的革命家,世所共知。
黄侃和熊十力年轻时也曾热衷政治活动,甚至一度成为地方上的群众领袖。
但中年以后,他们渐悟政治之不可为,转而潜心学术,卓然立说成家。
这种情况,使他们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增加了沉潜学问的深度。
他们的学术历练和文化担当,与清初大儒有一脉相承之处。后来他们又能够渐次做到以学问本身为目的,其学术训练、学问兴趣和执著单纯之精神,又颇类乾嘉诸老。
总之,中国现代学术在其发展过程中形成了多方面的学术传统。对我们今天而言,弥足珍贵。
“昔不至今”是我的慨叹。我当然希望今天的学人能够有所承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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