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深,筑起铜墙铁壁,躲在这盔甲后披荆斩棘,孤军奋战。陈致善,选择依赖一切,以短暂的慰藉安抚自己。两个人,如同孤独的两面,却从一开始就交织在了一起。
这本是一个安定的时代,却成长出最没有安全感的一群人,以各自的方式,抵御洞悉生命后的种种无奈,在这纷繁复杂的世界中挣扎、成长。
缪爱伦,复旦大学管理学院本科毕业,香港大学金融学硕士。金融行业从业者,沉迷文字,却在数字游戏里讨生活。
第一章没有印记的人001
第二章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018
第三章关于跑步035
第四章玻璃弹珠的光054
第五章明朗关系的可能性074
第六章抑郁来袭,此城将倾094
第七章神的旨意114
第八章来自胃的拥抱134
第九章晨光渐明的白日155
第十章海顿《D大调奏鸣曲》176
第十一章原来我非不快乐195
第十二章黑暗尽头的光213
略显阴郁的笔调书写青春成长之痛,文风自成一格
成长的困惑和阵痛,是每个个体必然要经历的过程,只是时间长短和程度不同而已。作为一部篇幅不大的长篇小说,本书出现的人物虽不多,但都颇具代表性。苏锦深,安静内敛,与所有的人保持疏离感,颇有些强硬的味道,却酷爱跑步,直到最后才发现“原来我非不快乐”;陈致善,幼年的痛楚蔓延到成年,阴郁,似与快乐无缘,却痴迷读诗;大卫和黛西是执著于爱恋的年轻人……本书的重点并不是情爱纠葛,而是成长历程,多敏感的心理描写。作者从女性的细腻视角出发,用敏感的笔触书写了安全感缺失的一代青年成长之痛,文风自成一格,本书是难得的佳作。
在她祖母去世的那一年,苏锦深以接近满分的成绩考入了这所全市最好的高中。
她父母陪她去这所几十公里以外的学校报到。棉被被压得严严实实,捆扎得方方正正。凉鞋,洗脸盆,搪瓷饭碗,晾衣架,洗衣粉,换洗的衣物,零零星星的生活用品整齐有序地排列在行李箱里。常看的书,随身听和音乐卡带装了满满一书包。所谓生活,就这样被连根拔起,打包装裹在了两个大箱子里。
柏油马路软绵绵的,几乎快要融化。汽车开过,吐出一团黑色的尾气,和热烘烘的空气夹杂在一起。他们随着人潮挤上车,在售票员的催促声中,将大件行李安放在司机后面的发动机箱上方。小的手提包搁在座位底下。后排的乘客把脚往前伸,踩在包上,印出几个灰色脚印。她的母亲看到了,蹲下身将包拿起,从口袋里取出手绢擦掉脚印,然后一直背在肩上直到下车。
九月,依然是盛夏里的酷热天气。他们都已经大汗淋漓,衣服后背湿了一大片,贴在身上。到站,拖着沉重的行李下车。夹在人群里,互相推搡着涌到车门口,被一股分辨不清方向的力推出了车门。有人踩住了她母亲的鞋后跟,她一个趔趄,总算稳住了没向前摔出,但刚走几步就发现凉鞋的鞋带断了。
她拖着一只断了鞋带的凉鞋,一步高一步低地走路。一行三人一路无语,默默负重走在烈日里。她也不作声,只是越走越慢。他们走出一段,停下来等她,看到她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她才说,鞋带断了,不好走。
她父亲停了下来说,那怎么办。
他们两个站在一堆行李旁边,露出一筹莫展的神情。锦深看到马路旁边有一家鞋店,便提议进去买双新鞋。她的母亲犹豫了许久,终于说,要不进去看看吧。
他父亲留下来看管行李。锦深陪她的母亲去鞋店看鞋。这是一家路边小铺,玻璃柜架子上摆了几排皮鞋,还有当季的凉鞋和拖鞋。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坐在柜台后面的椅子上看电视。台式摇头电风扇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不时吹来一阵热腾腾的风。女人坐在柜台后面,只露出脖子上面一段。她看到她们两个人进去,站起身来问:“要买什么?”
即使站起身,她也只是比柜台高了一点点。但比起坐着的时候,至少可以看到宽阔的肩膀和手臂上白花花的肉。锦深感觉自己被人用目光从头到脚打量着。她母亲在柜台前犹疑了一阵,指着架子上的一双凉鞋,试探着问:“这双多少钱?”
女人拿起来看了看,回答道:“五十块钱。”
“这么贵!”锦深的母亲甚至都没法掩饰一下自己的吃惊。
柜台后面的女人似乎习惯了面对这种惊诧。她懒得分辩,把鞋子放下,说:“就是这个价。要便宜的也有。喏,这双只要二十五,最便宜的了。”
锦深的母亲接过便宜的那双仔细端详了一阵,皱起眉头说:“这个看上去质量也太差了,还要卖二十五?”
卖鞋的女人感觉到被冒犯了,从鼻子里发出声音似的拉高了声调说:“一分价钱一分货呀。”
锦深只是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等着,不知道这种犹疑的局面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她看着这两个年纪相若的女人在进行某种程度的角力。但她保持置身事外。不知道从哪个年纪开始,她就选择从周围这些纷繁世俗中抽离出来。不追逐利益,不偏袒任何一方。转而尊重公平交易的原则,各取所需。
女人不时用余光瞟几眼锦深,期待着她会搭一下腔,好让这个讨价还价得以以某种形式进行。但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观望,如同站在画面外看一出电视剧的场景般。交易最终在一种不甚爽朗的胶着里完成,互相都没有达成目的的喜悦,反而是不情愿的妥协和无奈里做出了牺牲而产生的愤懑。
但这一切都与锦深无关。即使在路上,她的母亲依然絮絮叨叨地埋怨着这双鞋子买得太贵,一定是被那个卖鞋女人赚走了不少钱。锦深的父亲和她都不出声。在这方面,其实锦深和她父亲有一些相似之处。
转了三趟车,他们终于到达了学校。离开学还有几天,校门口挤满了来报到的新生和家长。
校门口的马路两边停满了车,只留出中间一条狭窄的过道。学校的门卫保安拿了个哨子一边吹,一边扯直了嗓子指挥进出的车辆。尖锐的哨子声一出现,旋即就消融在烦躁的汽车喇叭声和众人的喧闹声里。
拎着大包小包沉重行李的,都是满头大汗的中年人,神情焦灼关切。旁边跟着的十几岁少男少女,却是跃跃欲试的轻松神情。报到处的工作人员粗鲁的呼喝着乱作一团的中年人们遵守报到的流程。这些茫然的中年人挤在一个又一个的队伍里,前胸贴后背地排着队,深怕一有空隙就有人进来插队。
终于办完所有手续,锦深的父亲去最后一个队伍准备付钱。办公楼底临时放置了一张课桌,桌子边缘油漆也已经脱落。一个干瘦戴眼镜的女人负责收钱。她神情漠然地看着桌子对面的人从包里取出一沓现金,一张一张认真数过后递过来,接过钱放入一边的验钞机,然后啪一下在单据上盖章。她漫不经心重复操作着同样的流程,也不和人交流,似乎不具备人的情感,只是一个收钱的工具。
锦深看着父亲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里边是一小叠崭新的钞票。戴眼镜的女人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接过钱开始数。数到一半,旁边走过来一个有点驼背的男人,穿一件短袖衬衫,裤子皮带提得很高,快要到胸部。胸前别着一个牌子,也是学校的员工。他用轻佻的口气和她打招呼说,今天忙死了吧。
戴眼镜的女人木然的表情和涣散的目光突然之间一扫而空,刻板的脸孔突然生动起来,这种急剧的变化带来一种夸张的效果,包含着过分的热情。他们开始热烈地攀谈起来,抱怨今年学生多了很多,人手不够,又设想着未来繁忙的工作,就又多了一层惺惺相惜。她手里还抓着锦深的父亲交过去的一叠钞票,随着兴高采烈挥舞的手臂,在空中飞舞。簇拥着排在课桌前的家长们焦急地频频引颈张望,但他们的谈话兴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锦深的父亲望着这两个在热烈交谈中的人,几次欲言又止。有一次,他的目光似乎和那个女人偶尔飘来的目光快碰上了,他刚想张口,她已经迅速将眼神又再次投回到交谈对象的身上。那只是一次眼球的物理运动,所投射衍生的目光不具备信息交换的功能。几乎是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隔在这张破旧的课桌前,将她和他们完全隔离开。他们的肆无忌惮的交谈里带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一半是情真意切的投入,另一半是在别人注视下的卖力表演,借着这份热切,让人没有勇气去打断他们。
没有一个人出声。排在队伍里的人只是带着一丝侥幸和期盼在等待。这些在其他地方暴躁粗鲁毫无耐心的中年人,如今像被镇压的俘虏般,毫无反抗之心。
她的母亲神情紧张地站在行李旁边等候,不时左顾右盼。着短袖衬衫的男人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职责,结束了无休止的对话。戴眼镜的女人微笑着和他告别,重新低头开始数钱。低头的一瞬间,笑容凝结,嘴角的弧度从上扬变成向下,镜片后面的眼睛失却了先前的光芒,变回低垂的射灯。她数完钱,在收据上盖章,撕下第一页甩出桌面。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薄薄一张收据被风吹落地上。锦深的父亲急忙蹲下身去捡,收据在地上随着风又向前飘,他蹲在地上匆忙扑向前。
锦深略微有些失望。她曾经有过一丝的幻想,希望这几十公里之外的新环境会区别于小镇上那种市井喧闹。但好像这种喧闹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存在,无论在哪里,只要有人,就会如影随形。每一个人,似乎都逃不开这宿命般的卑微,吵吵嚷嚷又苟且地生活着。
有一个穿白色T恤衫的男生蹲了下来,一把抓住了还在地上飞扑的薄纸,递给了锦深的父亲。锦深的父亲感激地向他道谢。他站起身,是一个高大的男孩子,足足高了锦深的父亲一个头。
“陆然,来,我们去和你们黄老师打个招呼。”
男孩听到他母亲的呼唤,顺从地走了过去。
锦深的父亲终于办完了所有的手续,拿着盖完章的收据走了过来。他看着穿白色T恤衫的男生离去的背影赞叹道,这里的学生真是有礼貌。
报到完是给新生和家长召开的大会。经过漫长报到手续的家长和学生都已经露出些许疲态,坐在大礼堂里听台上的人拿着话筒讲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不免开始交头接耳。这些中年人似乎都具有与周围人迅速达成某种共识继而交换信息的能力。大会之后是每个班级的见面会。几十个人挤在一间教室里,一个头发花白五六十岁的男人是他们的班主任。教室里的人都带着某种虔诚的眼神看着这个站在讲台上的男人,似乎命运将会被交予这个男人的手中。
他在简短的讲话后,开始走下讲台和学生家长交谈。他走到锦深的父母面前时,她的母亲极度诚惶诚恐,想要尽力作出热切的样子,却又不知如何可以自若地交谈,双手不自然地揉搓着。但似乎也没有人在意。这些怀着骄傲和殷切期盼的家长,不是畏畏缩缩就是贸然突进。锦深带着略微腼腆的笑容和他打招呼,但之后的谈话就有些干涩,无非是询问一些基本信息。锦深的父母都没有将话题引入一个更丰富层次的能力,锦深只是一如既往的寡言。她的沉默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僻,倒更像是独自安好在一个完整的世界里,让人不好意思打扰。
像锦深这般成绩优异又品行良好的学生,本应是学校老师的宠儿。但她已经掌握了某种分寸去把握一个适当的距离,她不想成为谁的宠儿,被寄予厚望,或承担某种职责。她的优秀是她的保护伞,让她得以保有自由和尊严,仅此而已。
教过她的老师提起她,首先想到的是,她是一个优秀的学生。可是也就如此,再没有更多可以描述或回忆的东西。她的优秀,似乎理所当然,可是与他们毫无关系。他们一开始就被排除在了她的世界之外。就好像一棵树,成长的过程只是接受自然的阳光雨水,而非精心的灌溉。她也不去扮演什么心腹之类的角色,或者让人将她作为一个正面教材教育其他学生。她的自律里有我行我素的气质,让人觉得无法效仿。
就是在这乱哄哄的新生见面会上,苏锦深第一次遇到了陆然。
十五六岁的少年,通常有着青春期特有的状态,因为青春痘逐渐消退而坑坑洼洼的脸,稀稀落落的刚硬的胡渣,鼻梁上往往架着厚厚的眼镜,常年埋头读书而略显老成的体态,在从男孩到男人过渡的敏感阶段里往往挟带某种猥琐。但这都不是陆然。他像一道明媚的光,温和从容。她也看到了他的母亲,他的豁然开朗的美好基因的源泉。
她穿着一丝不苟的丝质衬衫和长裙,挽着黑色的手提包。和周围的家长聊天,也是公平亲切,对别人的话题保有适当的兴趣,总能找到可以让双方舒服对话的切入点。她转身看到了锦深的父母,也就自然地攀谈起来。她的父母只是顺着她的话题回应,却好像也变得健谈起来。
她似乎看到了一种明朗关系的可能性。在这优雅从容的外表下对于外在事物的温和态度。
在学校里,他们彼此都有自己的小圈子。即便有些许小小的个性,依然是受欢迎的学生。锦深独立的气质和偶尔的沉默,不但没有成为交际的阻碍,在这个人人外向激进的学校里,反而被视作一种美好的品质。她总是带着微笑,即便是在沉默的时候。这种羞涩朴素的性格填补了周围的张扬,她和她的小圈子配合得天衣无缝。
虽然这是一所风气开放的学校,但是青春期的男生女生依然自动划清界限。双方的接触,多半是彬彬有礼点到为止,很难说建立友谊之类比较坚固的关系。
但是陆然和苏锦深成为了朋友。哪怕他们平时都和自己的小圈子在一起。锦深有几个要好的女同学,总是一起吃饭,一起回宿舍。陆然家离学校很近,放学后就跟几个男生一起踩单车回家。有时在操场上打篮球,打完球几个男生把外套甩在肩上吵吵闹闹地带着一身臭汗回教室。这两拨人在同一个教室里,井水不犯河水。
他们两个人就莫名其妙地彼此走近了。没有什么缘由或导火线,好像从一开始就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一样。虽然他们周围围绕着一群人,但是他们都知道,只有彼此才是真正可以称为朋友的人。
他们一起在实验室里做物理化学的实验。把各种化学试剂放入试管等待化学反应。将弹簧秤拖着装有砝码的小车走,一边认真记录着弹簧秤的读数。也不需要很多语言的沟通,心照不宣地合作完成。
下午放学后,锦深会在图书馆看书做功课,陆然坐在她斜对面,翻看各种摄影杂志。夕阳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在书桌上投射一片亮晃晃的光。光晕照在头发上,在发尖闪烁着晶莹的光。年轻肆意的晃眼的光。他们各自低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自知这岁月的光跃动在年轻的发尖所构成的静谧而刚健的美。
有的时候他忍不住和锦深分享看到的绝美的摄影图片。他将杂志调转过来,推到锦深面前,盖住她的习题书。她看到色彩分明画面饱满的摄影图片,《国家地理》杂志上边远小镇的异域风光,或是棱角峻峭情绪浓郁的人物特写。他总是折服于这些视觉冲击强烈、效果震撼的图片。
陆然对摄影记者的工作充满了向往。他有一台相机,手动调节光圈快门。他也爱研究各种摄影技巧,周末的时候背着相机在公园或街头拍一些风景照。旧式的胶卷相机,每拍一张都需要极其审慎。他将冲洗出来的相片拿给锦深看。阳光下的草地,花瓣上的露珠,在街边路口停下来等红灯的骑自行车的人,卖馒头的小贩……
“很好啊。”锦深说。她真的是这么觉得。无论是风景照还是人物照,都是朴实的自然的,随处可见却又几乎被忽略的场景,在镜头下被截取出来,与周围的环境脱离之后,反而有种俗世的厚重质感。
“无论我有多么高超的摄影技巧,都只能拍出这般平庸景象。”陆然有些沮丧。他追求的是辽阔壮美,而非这些细微平淡的画面。
“我想做一个摄影记者。去远方。只有远方才有那样壮阔的风景。”陆然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动着光。
“锦深,你将来想做什么?”
将来,锦深不知该如何回答。未来似乎有无限的可能性,可是又几乎无从选择。她好像从来没有强烈的偏好,或对某些事物的渴求。如果真有所谓想要的东西,那也是宽泛而无具体定义的。与其说想要,更确切地说,只是一种应该达到的不被讨厌的状态。比如说,一份体面的工作,可以自由支配的财力,如此而已。
“我也不知道。如果可以的话,独立而随意的生活吧。不被人打扰,不被过分关注。安静自在。”她说。
陆然看着他。她看到他眼睛里有清澈小溪般亮闪闪的东西。他笑了,说:“锦深,所谓独立和随意的生活,也要依附一些具体而实质的事物。所有生活的状态最后都是落在实处的,比如你住的房子,从事的工作。”
“这些,都是生活状态的延伸和折射,而非生活本身。”锦深说,“我似乎对具体的事物缺乏真正的热情。工作的内容本身对我而言并无区别。到目前为止,我一次也没有憧憬过未来可以做的某种职业。”
“陆然,”锦深一手托住脸,微微侧过头问道,“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成为摄影记者于你而言?”
陆然思考了几秒种,看着自己手中不甚满意的习作说:“幻想自己拿着相机在冰川雪原,或者对着穿戴华丽的深山里少数民族的少年,这些场景通过我的眼睛我的镜头变成画面给别人看,想到就会热血沸腾。这是我想做的事情,强烈地渴求和期待的事情。这种吸引力,就好像是一块强烈的磁石所散发的力量,你会被吸引,完全无力招架。”
他转头冲她微笑:“锦深,你肯定也会有喜欢的事情。或许只是未发现而已。”
图书馆墙壁上挂着的时钟指针指向了五点。锦深合上书本,将一摞习题书整齐叠放在书桌上,站起身来准备去跑步。
如果真有所谓喜欢的事情,那可能就是跑步吧。但并非如陆然所说,是那种强烈的渴求和吸引的感觉,而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跑步对于锦深而言,是身体的一种本能需要,就像喝水,睡眠。
跑步是一个自我疗愈的过程。所有的郁结都随着奔跑的脚步消散在了空气里。肉体承受的压力总是直截了当主宰其他的情绪,让肉体的感受覆盖心里的感受。比较起来,肉体的感受虽然强烈,但是肤浅迅疾,足以冲刷走微妙的酸涩的无孔不入的内心的各种惶恐无奈。
锦深一边跑步,一边想陆然刚才说的话。无力招架的吸引力,应该是天生具有的某种联结。如若相遇,必然知道。
可是,然后呢?就这样不经思索不由自主地被吸附,其中的喜悦可以支撑多久呢?依赖外在事物产生的欣喜,又有多坚固呢?无所谓喜欢与否的随意选择,和被动的吸引,本质上也没什么区别吧。
锦深决定放弃继续思考,而是转而专注于跑步。风拂过脸颊,汗水随着额头慢慢滑下来,脖颈上、手臂上渗出的汗珠在跑动的节奏中滴落。周围很安静。白天成群结队的学生不知道消散在了哪个角落里。全世界,似乎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跳声。
每天的这个时候,锦深才感觉自己是完全属于自己的。没有其他人,没有规则标准,没有评判。她所要处理的,只是自己的肉身所承担的体能的挑战这一简单原始的问题。
因为这一习惯,锦深似乎树立了严谨自律的形象。以至于她和陆然的亲密关系在众人看来也是正当和严肃的,远非十几岁少年间轻佻懵懂的感情。
锦深甚至去过陆然家里几次。他们并排骑着单车在路上,混杂在下班的人潮中。陆然家离学校不远,骑自行车的话,也就二十分钟左右的距离。经过一座桥的时候,陆然说,等一下。然后他停了下来,坐在自行车座椅上,双脚撑在地上,从斜挎的书包里拿出一个苹果,用力地扔向河中。苹果在空中呈现一个完美的抛物线,在远处水面上无声地溅起些水花,沉没下去。
“我母亲每天都给我一个苹果带去学校吃。但是我讨厌吃苹果。我跟她说过,她从来不记得,也不能理解。”陆然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看向锦深,只是低头把书包的搭扣扣好。
锦深没有说话。两个人继续骑车。
陆然的父母不在家。房子显得很大。进口玄关处摆放着一束假花。客厅里是全套深色的家具,玻璃橱柜里摆满了精装版的各种书籍。书脊上镶着金晃晃的边。房间门都是关着的。陆然扔下书包,从房间里拿出一堆DVD,是他收集的各种英文电影。
他一张张递给锦深。锦深阅读背面的电影简介时,陆然就在一旁补充电影的特点。两个人挑定电影,坐在客厅里开始看。灯光暗淡,有点像在电影院里,黑蒙蒙的。有时出现好笑的场景,两个人不约而同笑出声。但大部分时间,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也有暧昧的镜头出现,这个时候门外的动静会让锦深特别紧张,担心陆然的父母在这个时候突然回来。锦深想到这点,就感觉自己好像处于某种禁忌的边缘。
他们看过很多电影。固执地奔跑的阿甘,《肖申克的救赎》,还有《毕业生》。年轻的达斯汀•霍夫曼,戴着潜水眼镜潜入游泳池,在寂静水下张望水面上的世界。他们在泳池边向他挥手微笑,他的优雅富裕的父母和他们中产阶级的朋友们。他站在泳池底,浑浊的蓝色的水,扭曲了视觉画面。还没有变老的达斯汀•霍夫曼有着俊俏的脸庞,忧郁和迷茫的眼神。镜头的交换里传递着强烈的虚无和焦灼的情绪。锦深满脑子都是这惶恐的眼神,一动不动地躲在水底。
夜里她走出陆然的家,一个人在路灯下骑车。耳畔不停地回旋着电影的插曲。
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
I’ve come to talk with you again.
Because a vision softly creeping,
Left its seeds while I was sleeping.
远处的霓虹灯划破了路灯下的夜的寂静。她加快了骑车的速度,但似乎怎么也走不出这首歌所制造的忧伤无望的氛围。她感觉像是被逼入了一个角落,终于要回头直面黑暗。
你好,黑暗,我的老朋友。我又来找你聊天了。
然后她想起了陆然,他的干静的短发,明亮的眼神。他就像一道强烈的光束,在他自己的黑夜里,照亮了别人的白天。
“锦深!”在她跑步的时候陆然站在跑道一侧朝她挥手,“今晚狮子座流星雨,我们一起看。”
陆然对很多事情都有着浓厚的兴趣。有的时候,锦深觉得只有像他这样得天独厚的人,才能保有这份天真热情。她是需要努力才能获取想要的东西的。很多时候,即使努力,也未必能得到相应的回报。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在同一个起点上。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世间所谓公平的残酷法则。但是陆然的热情洋溢有很强的感染力。锦深忍不住跟在他后面,追逐他那个缤纷绚烂的世界。
他们一群人在初秋夜凉如水的凌晨开始等候,天空黑得像无边无际的幕布。偶尔有亮晶晶的微弱的光闪现,众人发出雀跃的惊呼,继而发现这只是远处天际夜航的飞机的灯光,而非流星。凌晨三点,云层厚重,将黑色的天空完全挡住。有人开始失望地离去。屋顶稀稀落落只剩下几个学生。锦深不觉得特别困,但是浓厚的寒意让她微微发颤。陆然有些沮丧。他带了相机,问学校借了天文望远镜,这或许是他可以摄取到的最为壮观的场景了。
凌晨四点,就在众人都已经想要放弃的时候,云层被风吹散。天空变成墨蓝。然后,一两道光在天空划过,接下来更多,突然之间,一道道光的轨迹,像烟花般出现在天空。所有人惊呼起来,望着天空,陆然甚至都忘记了拍照。
快许愿!有人双手合十闭目许愿。陆然慌忙架起相机开始拍照。锦深什么都没有做,站在屋顶望着这一道道如喷泉之水般划过天际的光。这就是在漫长黑夜里期待的景观吗?她问自己。
中学时代的最后一个秋天,学校组织去郊游。虽然是最好的中学,高考依然是横亘在前方的一道坎,需要收拾心情严阵以待。在步入严肃沉重的备考阶段之前,这次旅行颇有些告别的意味。
长途汽车开了将近四五个小时,终于来到了碧绿苍翠的山间。这个离上海不远的小城以竹林著称。山脚下是一排排两三层楼高的民宿。白色的墙壁,整齐划一的窗户。屋顶上竖着××旅馆的招牌。旅馆房间还带有学校宿舍的风格,每间房间里摆放着三张简单的单人床。
学生们提着自己的行李一哄而散涌入房间。锦深脱了鞋子,仰躺在床上。坐了几个小时的汽车,脚底板有些肿胀,躺在硬邦邦的单人床上,身体像是要无限地沉下去似的。从窗口望出去,是绵延不绝的山峰。虽然已经初秋,但满山依然是深浅不一的绿。除了竹子,也夹杂着其他树木,风吹过时兀自按照自己的幅度摆动。安顿完毕后的午餐就在旅馆底楼的餐厅。餐厅里摆放着十来张大圆桌。桌上是几只不锈钢面盆,粗放地装着饭菜和汤。餐厅墙壁上挂着几幅颇为清雅的竹画,落款是板桥郑燮,镶在红色边框的玻璃画框内。另一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台大电视机,轰隆隆地播放着几年前的港产剧。
学生们的嬉闹声和锅碗碰撞的声音完全将电视的声音覆盖。这个郊外小旅馆的餐厅和学校的食堂几乎没有分别,同样是粗糙的食物、嘈杂的环境,充斥着无论在哪里都精力旺盛的年轻人。
清晨被一阵狗吠吵醒。站在窗边,将窗帘拉出一条长长的缝隙看窗外,天色已经大亮,路上零星几个路人,应该是周围店家的人,早起开始一天的忙碌。似乎是一丝风都没有,山上竹林里的每一个叶端都保持着一种静态的张力。锦深想到了餐厅里那几幅竹画,线条简洁,但全然是这种苍劲的味道。
房间里其他人还在熟睡。锦深轻声去洗手间洗漱,换上衣服走出房间,完全没有惊动别人。
楼下,老板娘坐在路口的石板上洗衣服。旅馆的老板是一个黑黑瘦瘦的中年男人,个子矮小但力大无穷,忙碌地将一箱箱食物饮料从小货车里搬进屋内。锦深走出门,他朝锦深腼腆地笑了笑,露出满口黄牙。
一条黄色的土狗趴在地上,看到锦深,起身试图靠近她。它带着怯懦和好奇,将脖子伸长,一边嗅着前方的味道一边向锦深靠近。
旅馆老板看到了,朝地上狠狠跺了一脚,冲着狗呵斥,去!土狗向后退了几步,随即转身又回到了原来的位子趴下。
锦深并不怕狗。这些场景有莫名的亲切感,好像她天生就属于这样的地方。她很小的时候养过一条狗,也是这种毛色发黄的土狗。她曾搂住它,带着它奔跑,偷偷在饭桌上将一块排骨塞到桌底给它吃。她常常望着它的眼睛和它说话,这时它就静静地趴在那里望着她。她相信他们之间心意相通,超越语言的界限。
学生们陆续起床,宁静的清晨渐渐消散。他们今天安排的活动有爬山和参观几个古迹,安排得满满当当的旅行线路,需要一早整装出发。接近傍晚的时候,他们才回到了旅馆。
一整天的活动结束后大家都有些疲态。虽然依旧是吵吵闹闹的声音,但已经没有了清晨出发时的雀跃。九点多,锦深躺在床上看书,陆然倚在门口探头张望。他邀请她一起去旅馆后面的树丛里看萤火虫。她起身穿好外套走出房间,陆然背着相机和她走下楼。出门的时候,老板娘在门口的柜台上算账,陆然冲她点点头,走出了旅馆的大门。
他说:“我昨晚看到了树林中星星点点的微弱的光。用长镜头拍,光的轨迹会被遗留下来,就像流星一样。”
天空漆黑一片,附近旅馆的灯光依然亮着,山就像是巨大的沉默的黑洞,看不到任何亮光。锦深说:“你需要在黑暗的地方,才能看到萤火虫的光。这里灯光太耀眼,我们走进去一些。”
他们摸黑沿着石板路往前走,世俗的声音渐渐消去,树林里有各种微弱的复杂的声音,树叶被风吹过的摩挲,虫鸣鸟叫,偶尔有不知名的动物发出尖锐叫声。锦深握紧陆然的手,他的手掌几乎可以将她的手完全裹住。她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和被紧紧握住的力量。
风声变得更大,有重物撞击般噗噗的声音。他们才意识到下起了大雨。夜雨突如其来,陆然脱下外套裹住相机,拖着锦深往回走。夜色浓得像雾一样,他们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旅馆的灯光在远处隐约可见,蜿蜒的石板路却像是迷宫,怎么也走不到对的方向。
他们仓皇狼狈地疾走了一段,看到一个很小的凉亭,进去躲雨。凉亭小得只能勉强容纳两个人。他们倚着一根柱子席地坐下。雨依然从四面八方飘进来。他们紧靠在一起。她能感觉到他肋骨随着呼吸的起伏。
“锦深,你害怕吗?”他问。
“未知的事情不会令我恐惧。”锦深说,“我们只是在夜里,如此而已。”
他说:“我经常会感到害怕。我的父母关系不好。他们时常吵架,用最不堪入耳的话互相辱骂对方,但是却又在外人面前扮演出一副模范夫妻的样子。他们的人生,似乎就是为了扮演完美的人生给别人看,却放弃了自己。我害怕变成像他们一样的人。”
“我们都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父母,就好像我们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人生。”锦深说。
“锦深,我喜欢你。从一开始我就看到你和别人不一样。你似乎随时可以从这个世俗的游戏规则里全身而退。”
他们衣服头发都已经被雨淋得湿透了,但是能感觉彼此身体的热度。锦深转过头,看到陆然望着她的眼睛,像一只柔软的受伤的幼兽。她凑近他,闭上眼睛,将脸贴过去,触碰到他冰冷的嘴唇。他呼吸粗重地吻她。恍惚间,她感到有一道强光划破这浓重的黑夜。睁开眼,一道手电筒的光射过来。她抬起手遮挡强光,看到手电筒背后的那个黑影,是旅馆满口黄牙的老板。身后还有学校的老师。
他们被找到的这个场景以各种版本在学校流传。虽然一直标榜风气开放,但足以成为保守的优等生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们的父母被请到了学校谈话。锦深的父亲垂着头站在一边,羞愧和震惊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陆然的母亲从头至尾都没有看过锦深和她父亲一眼。她冷冷地说:“陆然为这件事情接受处分是不可能的。我们已经在为他申请美国的学校,不可能因为这种事情而毁了他的前途。他只是经受不住诱惑的受害者。”
诱惑。锦深感觉所有的血液往上涌,面红耳赤,心惊肉跳。她想起第一次见到陆然的母亲,优雅的面具被现实撕裂后原来更加残酷。
学校几方僵持不下。小小的会议室里充斥着各种耸人听闻的字眼。然后,陆然垂着头轻轻地说:“是她先吻我的。”
她忽然想到了和陆然坐在一起看的电影《毕业生》,男主角本带着婚礼上的新娘跑出教堂跳上一辆不知开往何处的巴士。镜头结尾的时候他们眼神里不再是欢乐而是更深的迷惘。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而他,最终变成了他父母的样子。
他们的事最终还是在陆然母亲的作用下以最轻的方式处理了。她的父亲独自坐上了回家的汽车。周末,她一个人躺在宿舍单人床上望着天花板,检视自己在这段关系中的失败之处是心存希望。如果不对他人寄予希望,也就不会失望。她把建立一种干净明朗关系的愿望构筑在了别人身上。其实每个人都在千疮百孔的生活里,只是有人懂得掩饰,有人任其暴露在外而已。
她决心做回自己。她已经证实了这个世界的原本面目,无须再做无谓徒劳。窗外还下着大雨。她起身出去跑步。
——第五章明朗关系的可能性
会员家 | 书天堂 | 天猫旗舰店 |
微信公众号 | 官方微博 |
版权所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集团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PRESS(GROUP) | 纪委举/报投诉邮箱 :cbsjw@bbtpress.com 纪委举报电话:0773-2288699
网络出版服务许可证: (署) | 网出证 (桂) 字第008号 | 备案号:桂ICP备12003475号 | 新出网证(桂)字002号 | 公安机关备案号:45030202000033号